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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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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王晓莉

  我爱看的散文,要里头有“人”。无论是优美、宁静还是恶劣、平庸的环境,有了“人”的存在,人的运行,有了呼吸着、笑着、想着事情的人,环境就特别起来,此环境就区别于彼环境了。有的散文洋洋数千言,可是有点像一台照相机,而且是像素不太高的相机,一路拍拍那些树与鸟,河流与石头,再整合整合就成了所谓的风光“散文”。这样的文字,比导游手册啰嗦,比旅行攻略造作,更比不上一张地图的高清。因为里面看不到“人”。作者本人的取材能力和审美能力都是缺失。那就不如去看一部风光纪录片。相反的,十九世纪末梭罗在小城康科德的瓦尔登湖边住了两年,后来他写了同名的《瓦尔登湖》,里面当然有湖的各样风景,有树木与小动物。但是当后世的人们想起这本书,可以说,记忆最深刻的,还是这本书里传达出的梭罗的一种态度,即:人作为自然之子,该如何与自然和睦相处,人该如何自由、俭省地生活。这态度在当时有点石破天惊,于后世又是启示录似的。是梭罗把他的思考结晶用文字、用散文的方式呈现。也就是说,《瓦尔登湖》这本书里有梭罗这个“人”。一个不走寻常路因而非常厉害的人。

  又有的散文说事,说很大的事,也可能说很小的事。这下是有“人”在里头了。但是读着读着,发现里头的人是平面的,他们说话、行事似乎都是一个模式下的产物,他们说上句读者能猜出下句。他们似乎是作者坐在书桌前像剪纸艺人一样剪出来的。他们所用的纸样就是他们脑袋里的某种干巴理念。我并非说剪纸这门工艺不好,但是写作与工艺还是不能等同。剪纸是可以批量制作的,你可以剪一堆一模一样的“孙悟空三打白骨精”。但是写作只能写出一个孙悟空,一个白骨精,再要写,就得另外找人物了。这是因为写作的职责就是塑造完全独立的人。塑造“活”的人。世界上没有两个人是一模一样的。沈从文先生《湘行散记》与《从文自传》之所以成为现代散文里的经典,与他在文字里塑造了当兵的、拉纤的,以及那些叫做三三或翠翠的姑娘,是分不开的。这些“活”的人,组成了沈先生笔下的凤凰群像,也在散文史上“活”了下来。后世的我们总是记得。

  有些散文里也是有“人”的,但是里头的“人”如果不够复杂,那也有点不符合我的散文审美。我喜欢散文里比较“复杂”的人。因为生活就是无比复杂的。生活中人人爱美,美景、美人、美物……但是在散文或者说文学作品中,“丑”其实描写起来更为过瘾。一个丑陋的人,缘何变得这么丑陋,丑陋如何令他的内心更为忧郁、消沉,消沉中又有不甘……总之是比愉悦的美人更为复杂的一种人。是更值得写作者琢磨的一种人。当然很多时候,文章中的这个“丑”,并非单指外表丑陋,而是指描写对象的复杂性。我自己对于身边的流浪汉一直投入不少的关注,作品里也很多次写到。也许就是因为在这样一类人那里,有着我喜欢的那种复杂性:孤单的小人物,无家的边缘人,浪迹中的风险,没有尽头的游荡……这里面有无数的情感与故事可供认知与猜测。并且,“流浪”也是有人类以来即已存在的一种恒久意象,它同时指向宇宙与人心的深邃无边……

  但是散文里的人光是“复杂”也还是不够完美的。因为如果仅仅顺着“复杂”这个方向写,作品很容易变成一地鸡毛。事实上生活有时确实是一地鸡毛,并且很多事了犹未了,最终不了了之。但是文学作品最优异处就在于它是对生活的“提炼”,用酿酒术语来说,叫做“提纯”。作者端给读者的,得是一杯醇酒。勾兑的、没有发酵彻底的,没有“提纯”的,都还欠缺火候。如果说,散文里的“人”得是立体的、复杂的,以及提炼的。那么“提炼”这部分是建立在前二者已经具备的基础上的,是前二者之后的临门一脚,有可能将作品踢向叫做“经典”的那个“球门”。所以最后这部分其实对作者要求是最高的,得眼光辣毒、思想犀利,对于生活的理解宽和深邃,并且一点都不能做作。一做作味道就变了。我们也只有在那些大家之作里,才能享受到一杯好酒下怀、一粒好球进门这样的体验。

  我是这么想的:生活着的人是非常难的,可是人又非常美。所以最好的艺术作品,其实都是把这种东西展示给你看。美术作品里,你看米勒的《拾穗者》,看梵高《吃土豆的人》就知道了;电影作品里,你去看奥米的《木屐树》,看小津安二郎的《东京物语》就知道了。散文也是一样。前面提到的《瓦尔登湖》《湘行散记》都是这样的,都是写着既难又美的人。因为美就是从难里面来的。不难,就不美。不难,美就没有深度与厚度。那些不难的美,那些太容易的美,那些天生美人的美,是不过瘾的美,是一片白光的美。而黑白交织、五味杂陈的美,才是更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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