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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红的翅膀

图为秋红在她的果园里采摘。龙礼香摄

  □ 陈 炜

  大暑晒开了石头。园子里的果香在日头下蒸出了膏糖的甜腻。农妇秋红在大梨树背阴的底下打盹儿。天太热了。她太累了。从入夏开始,节气催开一座果园的收获版图,桑葚枇杷杨梅甜瓜蜜桃梨子……这满园甜蜜的负担把一个农妇的日子填得满满当当。每一天,她驾着三轮货车往返于果园与县城之间。9公里的距离,20分钟的奔跑,把一茬茬应季的香甜送进市场。这是前方的销售。午后的时光则属于后方,采摘,备货,欢迎游客进园,抖音直播销售……忙得不亦乐乎。

  又一个短暂的午觉被订货商的热情画了句号。摘梨的工人也到了。秋红放下电话,喝水润了润嗓子,打开了直播间。

  等到夕阳西下,回村的路上总会有这么一对果农夫妻,女的甩手抻腰走在前头,后头跟着手提肩扛的男人。区别于一般男主外女主内的家庭模式,战场是属于秋红的,而她生性木讷不爱说话的丈夫,包揽了所有看不见的幕后工作。

  关上门,就是自家的日子。三层的小洋楼,两个女儿在灯下写作业,一岁多的小儿子在婆婆怀里安睡,饭菜温在锅里。岁月静好的另一面是态度潦草的晚餐,紧赶着统计直播间订单,计算工人工资,盘点明天进城的货物……等到终于洗去了一天风尘,已是筋疲力尽,早早关灯睡觉,为第二天的忙碌养精蓄锐。

  这样的日子一直要持续到中秋节前,等红薯板栗不紧不慢地串着场子,而橘子的甜还没有战胜最后一丝酸味时,才能够喘口气。

  在那之前,夫妻俩无暇他顾。

  如果不是来自千里之外的一个电话,这将是一个与平日毫无二致的夜晚。最小的弟弟也有了三胎,算日子到中秋该办百日酒,特意来电问她回不回去。

  心里咯噔一下。像一颗石子砸进湖心,夜不再平静。

  梦里又回到了2008年的那个秋天。那一天,先是以乡间石子路的颠簸为前奏,然后绿皮火车喘息了整整一天一夜,把她从娘家送到了婆家。从广西崇左市天等县东平镇的东平村,到江西峡江县金坪民族乡的新民村,1280公里的路,没有嫁妆,没有送亲的人,27岁的壮族姑娘秋红就这么出嫁了。

  生于1981年的秋红属鸡。天上凤凰地上鸡。“可生在这鸡窝里的鸡怎么能长出翅膀来?”这话从阿娘的嘴巴里说出来,说了好几回,每一回都像把剪刀,狠狠地把冒尖的羽翅剪断。秋红的阿娘,那个只知道用锄头挖着玉米地的壮族农妇,年轻时也能把山歌唱得又甜又亮,却在被命运压弯了腰后怎么也无法理解女儿的不安分。

  有女不远嫁,是阿娘彼时认准的死理。

  然而这女儿天生就长了一身倔强的骨头。穷人家的姑娘,虽然是唯一的女娃,却并不金贵。那个叫东平的村子,地少水荒,别无他路。爹娘多病,两个弟弟等着上学。中学毕业后的秋红走出了校门,回家帮着阿娘打理了两年家务,1998年就去了深圳务工。从17岁到27岁,10年厂妹生涯,赚取了两个弟弟的学费。熬到弟弟都成年,秋红也成了村里的大龄姑娘。说媒的不少,但她打定了主意要离开老家。

  可貌不惊人,又没学历,一个厂妹,还能飞不成?日复一日,在车间计件的流水线上,秋红的两肋生生地疼,恨不得凭空生出双翅膀来。她要逃离这样的生活。她要有土地,要一份种下力气就能结果的家业。

  世上的路千千万,总有一条能走到想去的地方吧。

  用尽了最顽强的抗争,壮族姑娘秋红,和她的阿娘一样,嫁作了农妇。不一样的是,年轻的农妇秋红,有一份不服输不喊疼的心气。她要争气。在日子没有过好之前,她不回娘家。

  初进新民村,站在婆家门前,看到灰暗的石头墙、枯朽的木头梁、斑驳的瓦片顶,日子的成色看上去似乎并不比千里之外的故乡更为光鲜。可秋红的心里有数,这地方有山有水田多地广,好日子就等着汗水去浇灌呢。

  房子是在婚后第二年就开始建的。2009年,这个聚居了京族、侗族、傣族、瑶族、壮族、苗族、彝族、畲族等8个少数民族的村子,迎来了政府扶持实施“侨居工程”的安居项目。通过统一规划、政府补助、村民自建等方式,家家新建了一栋三层楼房。建房欠下的外债,夫妻俩用了3年时间就还清了,慢慢的,家具电器也件件搬进了门。

  新民村的村民们以果业为生。家家有果园,大小不一,维持生计不成问题。可秋红要的不只是温饱生计。她要在原有的基础上,继续承包山地,把各种果树规模扩大到50亩,甚至100亩。国家有好政策,自己又能吃苦,那么怕什么呢?

  说干就干。生气勃勃的生活扑面而来。2012年,从贷款,到垦荒,种树,过技术关,过病虫害关,过销售关……一关关过下来,时间就这么流了过去。印象中,挺过了2016年的柑橘炭疽病,果园走上正轨了。乡里来了果业专家驻村指导,秋红也参加了好几个果业大讲堂学习班,有了第一手的果业种植经验。至于销售,2017年秋红就买了新的三轮货车,进城卖货方便多了。后来,她还通过抖音直播带货,并且最先在自家园子里开始了进园采摘模式……

  眼见得日子是越过越好了。这些年里,秋红生下大女儿,又生下二女儿,等两个女儿都上了学,三胎的政策一落地,小儿子就来了。秋红偶尔看到婆婆看着3个孩子笑眯了的眼,心里就想起千里之外另一张愁苦的脸。忙时不觉得,去年她怀着小儿子,害喜时却特别地想喝娘家的玉米粥。某种别样的情愫在秋红的心头荡漾开来,她不得不承认,东平村,那个多年后仿佛遥远的地理名词,其实从来没有在她心里模糊过。

  其实这么些年,秋红也不是没有想过回娘家。只是每次都不凑巧,不是果园有牵绊,就是怀孕生子远行不便。为人母后,终于体会到一个母亲不舍女儿远嫁的固执,想起那些说出去的负气话,说不懊悔是假的。

  小弟的电话是一个台阶。从那以后,秋红就常常在梦里为一次回乡作演习。在那些长短不一的梦里,她常常会装满一车自己种的果子,拖儿带女,翅膀一挥就回到生她养她的东平村。村头的大树底下,站着她又恨又爱的阿娘。她拉着阿娘的手,告诉她这些年心里的羞愧,告诉她自己的日子过得有多好,还有,她踩着绣花鞋穿着民族服装去市里开会,她还是县里的人大代表,开会时领导都特意点名要她讲创业故事呢……

  忙碌的日子开始有了准确的期盼。1280公里的回乡路,曾经远得像去往天边的距离。在“复兴号”替代了绿皮火车的今天,只需要4个小时的等待。

  想想就很美啊。

  夕阳西下。暮色在“秋红果园”的边角浮动。一棵棵高矮不一的轮廓勾勒出一个农妇的“江山”。一旁挑着箩筐倚锄而立的男人,是这片江山最忠实的守护者。农妇秋红以女王的姿态审视着她的江山,她看见板栗树的枝桠上,一只远路而来的鸟踏着余晖落下歇脚,下一秒,它扑扇着翅膀努力起飞的样子,和梦里的自己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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