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阿 袁
英国散文家罗伯特·林德在《无知的乐趣》里写道:“你一个人在乡间散步,你不可能不对自己无知领域之宽阔感到震惊。成千上万的男人和女人活了一辈子,到死也分辨不清榉树和榆树,说不清画眉和东鸫的歌声有什么不同。”
当我来到鄱阳湖边的南矶湿地,那个“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不,应该是“关关雎鸠,在湖之洲”的美丽不可方物的地方,我确实被自己宽阔的无知领域震惊到了。
那么多鸟,或飞或站或坐,于芦苇湿地边,大的、小的、蓝的、绿的、黄的、灰的、褐的——我只能这样来区分鸟,因为我叫不出它们的名字,只能叹为观止地说——“哇!那儿有只蓝色的鸟!”“哇!那只大鸟,站在芦苇边的那一只,好漂亮呀!”“哇!看那边,看那边,那边好多好多鸟!”
同行的王祥夫,虽然他画鸟,还评过不少别人画的鸟,应该是懂鸟的,但他站在这漫天飞舞着鸟的壮观无比的鄱阳湖西南边的南矶湿地,也只能“哇哇哇”了。于是,我们这么一群无知或不无知的人,就这样站在鸟的天空下,仰着头张着嘴“哇哇哇”个不停。
不知道在鸟那儿,我们是不是也遭受了一样的待遇,“哇!那儿有只蓝色的人!”“哇!那只人,坐在芦苇边的那一只,好漂亮呀!”“哇!看那边,看那边,那边好多人!”
当然,它们表示惊叹的语气词有可能不是“哇”,而是“喳”。
所以,它们在我们头顶上往下鸟瞰时说的应该是——“喳!那儿有只蓝色的人!”“喳!那只人,坐在芦苇边的那一只,好漂亮呀!”“喳!看那边,那边好多人呀!”
应该是这样的,当它们从芦苇边的湿地上被我们的“哇哇哇”惊飞而起,相互之间说的大概是这一类的鸟语吧。
鄱阳湖是看鸟的天堂。尤其近两年,因为鄱阳湖禁渔,湖里的鱼多了,于是鸟也就更多了。“冬天飞来的鸟是冬候鸟,夏天飞来的鸟是夏候鸟”——夏候鸟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之前我以为所有的候鸟都是冬候鸟呢。更令我惊讶的,不仅有冬候鸟和夏候鸟之分,还有留鸟——所谓留鸟,就是从不迁徙的鸟,麻雀喜鹊之类。《逍遥游》里抢榆枋的蜩与学鸠,想必就属于留鸟。这些鸟不论春夏秋冬,都会留在这儿,倒是有不离不弃忠贞的美德——忠贞的美德是我赋予它们的,如果按庄子的评价,应该是没有“诗与远方”的窝囊鸟了。此外,还有旅鸟,我以为旅鸟是那种热爱旅游的鸟儿,像有些人类一样,喜欢到处走走,到处看看。但同行的人说,你不要推人及鸟好不好?人家鸟才没有人类的闲情逸致,它们是飞得精疲力竭了,需要在中途歇个脚,好恢复体力和补充食物。培根说,知识是快乐的。但关于旅鸟的这个知识,却让我伤感了,而迷鸟——所谓迷鸟,就是那些迷了路的鸟,它们在迁徙途中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偏离了原来的迁徙路线,来到了鄱阳湖西南边的南矶湿地——的知识也让我唏嘘不已。原来鸟生也充满了艰辛和不测呀,和人生一样,有时不知道命运会把你抛掷在哪里。
好在,这儿水草丰茂,食物丰富,有可能比它们原来要去的地方更美更好,所以那些迷鸟们,是不是因祸得福?然后将错就错在这儿过上了“乐土乐土爰得我所”的幸福生活?
这当然只是我的猜测,人类虽然掌握了许多种语言,到底也还是没有掌握鸟语。而鸟们,也没有掌握人类的语言。所以我们和鸟们的关系,只能是一种猜想关系。
这是另一种“无知的乐趣”了。虽然林德所说的“无知的乐趣”是指发现的乐趣,但除了发现的乐趣之外,猜想鸟的心思,我以为,也是一个乐趣呢。
一有乐趣,我话儿就多。“这些乌央乌央飞来的鸟”——我这句话还没完呢,马上就有人批评了我,“它们才不会乌央乌央飞来呢,人家是井然有序飞来的。”
我本来想问的是——“这些乌央乌央飞来的鸟,都是些什么鸟呀?”被批评后,只好谦虚地改成了——“这些井然有序飞来的鸟,都是些什么鸟呀?”
“白鹳、大鸨、斑嘴鹈鹕、天鹅、雁、鸢、灰背隼、灰鹤、杓鹬、鸦鹃、蓝翅八色鸫、须浮鸥、白翅浮鸥、夜鹭、白鹭、牛背鹭、池鹭、黑水鸡、灰头麦鸡、斑嘴鸭……”
算了算了!如此天花乱坠般的回答,问了也白问呢。
那些天上飞的、地上站的、树上坐的鸟们,我还是一只也认不出。
关于“树上坐的”,又招来了异议:“鸟会坐吗?”
“会呀,莉迪雅·戴维斯在《住惯城市的人》中就有这么一句:‘树上坐着鹌鹑。’”
“你确定她写的是‘树上坐着鹌鹑’,不是站着或蹲着鹌鹑?”
“我确定。”
“怎么可能?狗会坐,猫会坐,但我不信鸟会坐。鸟的屁股那么尖,和鸡屁股差不多,坐在树枝上不舒服的。我还没见过坐着的鸟呢,你们见过吗?”
大家纷纷说没见过坐着的鸟。对人类来说,坐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姿态,但对鸟来说,飞才是最普通不过的姿态。
“所以泰戈尔有《飞鸟集》而没有《坐鸟集》。”
“柳宗元有‘千山鸟飞绝’而没有‘千山鸟坐绝’。”
“张志和有‘西塞山前白鹭飞’而没有‘西塞山前白鹭坐’。”
“陶渊明有‘飞鸟相与还’而没有‘坐鸟相与还’。”
大家七嘴八舌,乐得不行。
“可是,莉迪雅·戴维斯的小说里确实写的是‘树上坐着鹌鹑’呢。鹌鹑那么胖,坐在树枝上也不会硌得屁股疼吗?”
这事儿只有鹌鹑知道,或者鸟类学家知道。
而我们,就是林德所说的那成千上万的男人和女人,到死也分辨不清那些鸟是坐在树上,还是站在或蹲在树上。
一旦发现无知创造出来的乐趣,我们这群人就对无知上瘾了。
在整个南矶湿地之行中,我们——至少我们几个女的——的表情,一直都保持着《围城》里孙柔嘉那样的表情,“两眼分得太开”,然后天真地“哇哇哇”了一路。
“哇!那大片大片的,是什么草呀?怎么冬天了还这么翠绿?比莫奈画里的绿还好看呢。”
“当然比莫奈画里的绿好看,莫奈画里的绿太安静了,太老气了,而南矶湿地的绿,生意盎然的,是青春之绿。”
“哇!那是什么花呀?那个红得发紫的,是蓼子花吗?”
“你太无知了。怎么可能是蓼子花?蓼子花是春天开的。”
“哇!你们看那两棵树!太美了!”
这一次“哇”的,不是我们几个“两眼分得太开”的女人,而是王祥夫。
那两棵树在一个湖的对面,白色的树干,白色的树枝,还有盛开的硕大无比的白色花朵。
我们都情不自禁地惊艳,它太美了,美成了一幅故宫里珍藏的宋代绢画。
马远的《白蔷薇图》那种。
“哇!那是什么树?”
“哇!那是什么花?”
我们一个个激动得“者边走,那边走”——想走近了看。
却走不近,没有路可以通向湖那边。
“珍重芳姿昼掩门”,那两棵树,那两树花,竟然有薛宝钗的闺阁操守。
没辙,我们只能隔了宽阔的湖看对面的那两株树,两树花。
难怪兰多说:“我爱艺术,其次爱自然。”
而对面的那两棵树,两树花,既是艺术,也是自然。
我们都看痴了,一时间,几乎是张岱湖心亭看雪的意境。
但突然,花在动!花在飞!
顷刻间,眼前竟然是一幅花谢花飞飞满天的梦幻景象!
怎么回事?
原来,原来,两棵树上盛开的不是花,而是鸟。
“人来惊树鸟,飞入天空中。”
有人吟诗了。
也是,此情此景,一群文人,不吟诗怎么行?
虽然这诗抄的是王维的作业。
“我喜欢你是斑斓的。”
这次抄的,是聂鲁达了。
然而,又有什么关系呢?
南矶湿地确实斑斓呀!斑斓得我们眼花缭乱。
不信的话,你在春天,哪怕是在冬天,来这儿看看,一个人也行,约上三两好友也行,带上你城里人的宽阔的无知,来看看它是不是比梵高的画还斑斓?比马尔克斯的小说还斑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