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明明

　　身体的清晨始于姚西村的静夜，它先是被万亩莲池骤然唤醒，接着被含苞的花蕊彻底点亮，一整天的疲惫几近一扫而光。

　　这是夏天的最后一晚，距离立秋不足三小时，我们赶到了抚河的源头——广昌县驿前镇姚西村。一个“源”字不免给人以蓬勃旺盛之感。没错，抚河发源于灵华峰，泉水在怪石嶙峋中喷涌而出，汩汩作响，至血木岭汇成竹管细流，灌溉着姚西这片土地和土地上的生灵。此刻，夜在休憩中积蓄能量，荷塘有了独处的机会，荷已醉，夜已醉，它们悄悄把酒言欢，舒筋养骨，只为清晨最美的绽放。

　　我们有幸采撷到了这份静——蕴含着巨大能量的静。干脆窝在一株株白莲中间倾听它们的秘密：莲叶热衷于攀比，述说一天来有多少人抚摸过自己的脸庞。莲蓬在颇为感性地哭诉着同伴的身体被游客折断的情节。月色灯影下，白莲花收紧身躯，面露羞涩，花瓣成了喧嚣的收容所，将安详留给莲池，将故事留给池水，它们俨然成了盏盏白灯，照着我们去往河谷的路。

　　“河谷有萤火虫。”这个半遮半掩的消息，像是个秘密，被有的人视为惊喜，更多的人当成传说。我们血脉偾张，忽然来了精神，决定去做传说的见证者。大家屏气凝神，穿行于田埂中，一点点靠近那叮咚作响的溪流。终于，在莲池外围的小路旁、在河谷腹地，一两点黄色的微光闪现，同行者雀跃起来，接着是三四点、五六点，忽明忽灭。我们沿着河道继续向前，慢慢地，随着我们的脚步，光亮渐渐连成片，它们变成一条发光的星河，在草间流动着，从河谷漫过来，漫到莲池的边缘。点点萤火，微微晚风，微光闪烁在我们周围，如梦如幻。头顶上，宇宙里的繁星是另一种光的存在，萤火是草间的星群，是落在河谷里的银河，它们做着伴，和背后的盏盏白莲一起，将静谧的姚西演奏成浪漫的交响。

　　都说萤火虫喜欢潮湿的环境，水从血木岭流下来，大自然的声响和气味吸引着它们聚集在此。但我更愿意相信，它们是水的一部分，是水滴幻化而来的精灵，溪流淌过碎石，飞溅而出，变成了它们发亮的身体，点亮了这样一个浪漫的夜晚。美景必在意外处，美好总在须臾间，这是一场既定行程之外的发现之旅，它带给我的惊喜就像萤火溢出河谷，不胜感叹。当我们的身体已被俗世所累，生活多么需要这样一丝浪漫啊！

　　我已有多年未见过萤火虫。幼时的夜晚，当邻居家的聚会散场而归时，我和父母亲穿过老家的房西头，偶尔有一两只飞过来凑热闹。但连片呈现的，却是第一次见。盯着眼前微弱的光源，我发觉自己就是一只小小的萤火虫，由北至南，移居于此。想来，我对广昌的好感来源已久，源于一次陪同单位领导调研，彼时，那个不懂秘书之道的秘书晕车严重，被广昌的一位领导拉到她的车上，她把副驾驶的位置留给了我。她在车里卸下了假发套，露出最真实的一面。我们在车里闲聊，她说以后若有机会要我专程来一次，带我探访抚河源头。时光荏苒，随口一说的客套话也终于不了了之。而今，我的生活境遇早已变化，我的心智也渐趋成熟、散发着属于自己的光。突然就产生了一种假想，这些萤火虫，它们是从北方飞来的，是从我的老家飞来的，是从我的身体里飞出来的。是的，有条河流住在我们的身体里，流淌了很多年，河流孱弱时，它们也弱小而孤独，河流肥硕时，它们便一股脑飞溅出来。

　　与最初在《诗经·豳风·东山》所载“町畽鹿场，熠耀宵行。不可畏也，伊可怀也”不同，这几年，广昌驿前镇姚西村正是一片生机盎然的景象。旅游资源得到开发，一间间民宿拔地而起，“广昌莲花旅游文化节”已举办了17届，吸引了越来越多的外地游客来赏莲。庆幸的是，生态并未被破坏。萤火虫对环境极为敏感，它们是生态质量的重要指示物种，它们群居于此，安家于姚西，自然是姚西生态的见证者，见证着人与自然的和谐共处。

　　突然觉得，我所生活的城市——抚州，也是一只闪烁着微光的萤火虫。位于抚州市区南部的高新开发区，建设有大规模数据中心、数字产业科技园、智慧社区为一体的数字经济产业基地，扎根了生产锂离子电池专用高性能超薄电解铜箔的企业、从事高品质氮化镓系列第三代半导体材料的生产企业，还有城市云计算中心等。纵观江西，这个在多数人眼中不太起眼的城市，正像一切新事物一样艰辛跋涉，发热发光。光亮里透着的是打造“新兴工业之城、活力之城”的梦想，是“打好一个强攻战，实现五个新跨越”的生动实践。

　　姚西的夜因喷薄的血而变得短暂，有的人在等待莲花绽放而久久不愿睡去，我却因有一只萤火虫入梦而变得充实。在梦里，它向我讲述姚西的故事，它的故事，莲花的故事，我的故事。破晓时，它沿着窗户缝飞了出去，身体的光在天光中逐渐隐去，隐没于莲花之中。我懂了，它是带我看这盛景呢！

　　推开窗，眼前是饱满的莲池。立秋的清晨，是崭新的，如莲花盛开一般；广昌的清晨，更是从一朵莲花盛开开始。萤火虫带来的秘密隐藏在莲花里，像一个人，更像时代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