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城区沿国道行驶五公里右拐，从一条机耕道往田野深处行去，路两旁有半人高的苜蓿，间隙里不时闪现耀眼的花丛。果园在南边的山坡上。说是果园，其实是一座座连绵的山坡，漫山遍野种着各色的果树。

　　正是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周末，慕名来摘果子的游客特别多。穿过好几户人家的“领地”，跟着“秋红果园”标识牌的指引，远远地就看到我的朋友秋红正在接待几位游客。

　　六月过半。杨梅刚下市，水蜜桃就来接棒了，桃香熏得人都要醉了。葡萄架网住了半边天，一嘟噜一嘟噜的果实躲在套袋里暗暗积攒着甜蜜，挑了向阳的一串下手，果皮已经泛红发紫，丰收在望。和葡萄相比，翠冠梨就显得矜持多了，青色的果子和叶子抱在一起，容易让人忽略它的茁壮，不过梨香静谧，有区别于桃子的另一种清甜，很是值得细品。再往深里走，猕猴桃才刚冒头，密密的柑橘树绿得晃眼，肥厚的叶片里躲着一只只小石子大的青绿果实，在盛夏的水果篇章里谦虚地低着头。除了这些，坡与坡之间还有成片的板栗树相连，间隔还穿插种了红薯、花生、玉米……

　　秋红是一名壮族女子，20年前，为了爱情从广西嫁到了江西。说起来，我和秋红是在几年前去市里开妇代会认识的。初次见面，被她一身的民族服饰闪了眼。听她在台上讲述自己的创业故事，觉得这个标兵很是个厉害人物。后来熟了，见过了她光鲜背后的眼泪，为她的性情所动，于是就成了朋友。

　　秋红今天的装扮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绣花的头巾，绣花的偏襟上衣，绣花的阔腿裤，腰间还有绣花的围裙，就连耳环、手镯、项圈也都一一上阵。这隆重程度和去市里开会时一样。

　　“看我这身打扮怎么样？够特色吗？”

　　“我还带了好几身衣服，要不要再换一身？”

　　…………

　　原来，秋红很光荣地接受了一个要在乡里的宣传视频里出镜的任务，这段时间一直憋着劲在做准备。

　　就着一株葡萄架固定着一只手机，在我们到来前，秋红一直在手机直播，吸引了不少游客围观。我看着她熟稔地对着屏幕介绍着产品，心里真有几分感慨。

　　记得去年雨水多，秋红家的杨梅树挂果受了影响，品质也打了折扣，再加上果期短，不好卖。秋红盘点了收支，觉得不划算，和我说了好一通丧气话。

　　没想到仅仅一年，销售的问题就不再是问题。今年杨梅上市的时候，在朋友圈和抖音里天天看到她的卖货小视频，笑得合不拢嘴的样子，看着忙得很。春天的时候她告诉我又嫁接了好几百棵新品种，电话里听得出要大干一场的决心，最后又一再拜托我带几个拍摄高手来给她制作宣传视频。

　　“我看你自己就拍得很好嘛，抖音每天都有新内容。”我打趣她。

　　“不不不，我还要学习，活到老学到老嘛。”

　　…………

　　其实，在乡间，新媒体带货早就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借着电商发展的政策东风，通过“互联网+销售”的模式，已经让不少果农成了新一代的“农民网红”。

　　秋红所在的峡江县金坪民族乡，是全省八个少数民族乡之一，也是唯一的多民族乡，这里生活着京、侗、傣、瑶、壮、苗、彝、畲八个少数民族的村民。除了民族特色，和一般乡镇不同的是，这里的村民一直是以果业种植为主要经济来源。

　　把生活的日记翻到20年前，南山坡上还是一片荒凉。山多地少是这个多民族聚居乡贫瘠的底色。

　　当年，秋红嫁过来，娘家人是死活不同意的。夫家一贫如洗不说，连可种的水稻田都只有巴掌那么大。说现实一些，爹妈是担心女儿会饿肚子。

　　为了让爹妈放心，秋红夫妻俩立志要把日子过出个人样来。两个人先是趁年轻时外出务工了几年，攒了点钱后回乡创业，一开始干什么什么不成，养鱼养鸡都遭了灾，倒把务工攒的血汗钱赔了个精光。后来政府开始扶持精品果业种植产业，夫妻俩咬着牙又重新开始，前期投入巨大，东家借米西家讨面的日子，秋红现在想起来还是会红眼睛。

　　“是政府给了我们民族乡好政策，我们才能贷款撑过那段日子。”

　　“你知道吗？十年前我都不敢叫娘家人来做客，这两年好了，我年年都接我爹妈来家住，吃我种的果子！”

　　“现在，我还入了党，还能去市里开会，我爹妈现在对我的婚事满意得不得了！”

　　…………

　　每一次忆苦思甜，都要以抹眼泪作为结束。每一次，我都会从这个远近闻名的致富能手的泪光里，得到一种精神上的照亮。

　　走进民族乡，村庄里是整齐的一排排小别墅，其中就有秋红家一栋。这个村子里住着许多个的“秋红”，他们以南山坡为阵地，把一树树果实通过看不见的“云上集市”变现进了自己的腰包里，过上了从前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好日子。

　　好日子让房子变得和城里一样漂亮，有一些东西却是不会变的。比如餐桌上带着民族味道的食物，孩子们身上绣着民族元素的衣裳，还有，“秋红们”高兴时唱的带着民族味道的山歌调。

　　民族乡的村民会唱歌。这是远近人人都知道的事。

　　南山坡上花果香。一年四季，节气领着人往前走。春天里，一只只蜜蜂从这一棵果树飞向另一棵果树，嗡嗡声里，村民就坐不住了。南山坡上，锄草施肥，果木嫁接，山歌就唱起来了。花落了地，第一茬果子在山歌里鼓起来，摘果子的人就跟着山歌从四面八方赶来，他们把手伸向每一处结了果的枝桠，品鉴这一年的甜度成色。在民族乡，劳动的号子就是这样以山歌的形式唱出来，这样香甜的农事，属于民族乡的“秋红们”，也属于闻歌而来的每一个人。

　　果子不知不觉就熟了，日子不知不觉就甜了。从夏天到秋天，果香飘在山歌里。“秋红们”都在忙碌，这番忙碌要一直持续到深秋，收完最后一批蜜橘和板栗，冬天，给果树根部堆上有机肥，再给树干抹上杀虫防冻的白石灰。一年到了头，整片山坡才算静了下来，等待下一个春天的唤醒。

　　秋红的镜头后来出现在了乡里的宣传视频里，还是一段很重要的特写镜头，视频里的她在唱山歌，唱得特别动听。

　　一朵红花路边生，

　　花又红来叶又青。

　　山高自有人开路，

　　水深自有探桥人。

　　…………

　　南山坡上，满山的果树都加入了和声。风停下了，云不动了，都在听一支幸福的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