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 炜
拓宽的机耕道把畅通贯彻到了始终。田野在节气里褪了妆,像素面朝天的乡村母亲,展示着最本真的肤色,参差的稻茬沉默地为下一个季节积蓄着能量,放养的鸭和鹅在田垄间穿行觅食,嘎嘎嘎打破了旷野的宁静。
车轮跨过村头的河面,稳妥的感觉提醒新桥的存在。在村口的银杏树下停车,些许的动静让三两只狗立刻就蹿了出来,见是我,又生生把喉间那声威吓给咽了回去,偃旗息鼓,几句小声的“呜呜——”从鼻子里哼了出来,倒把几米外墙角晒太阳的村民都逗笑了。3年了,我这“狗不理干部”的名号算是坐实了。
颜奶奶家离村口最近,第一个迎了出来。她的老寒腿这几年发作得厉害,医生叮嘱她做好保暖。上次我给的护膝暖贴她用了直说好,我这次就又给她带了些过来。
“凤英在家等着你呢,都准备好了。”她乐呵呵地说。
我忙扶着她一起往凤英姨家走去。
进得门来,除了凤英姨,对门的张文静也在。三个人对着我开始了一场蓄谋已久的洗脑。
“试试吧,真的很不错。”
“这是最好用的东西,原来的姑娘们都这么用的。”
“真的真的,我们可都准备好了……”
锅里温着水,灶膛里烧的是秋天收藏的干稻草,铲出的稻草灰用纱布包了,放在一只细密的竹筛子里,竹筛子用木架子搁在一只大盆上,一勺勺温水冲下去,微黄的水就滤进了木盆里。
趁第一遍灰水沉淀的工夫,我们拉起了家常。这是一个冬日里难得阳光明媚的周末午后,有老父母迎来了在城里安家的儿女,温酒杀鸡的,空气里的酒肉香气熏得人想醉。奇怪,我和3个严格意义上非亲非故的村妇坐在一起,竟然有种出嫁的女儿回娘家的错觉。
说起来,我们之间的关系,是因为一本绿皮本子才有了牵扯。3年前,我的照片被做成名牌,贴在她们3家的外墙上,从此,按照工作要求,我每次上门,都要把相关情况记录一一写进那本绿色的帮扶手册里。
颜奶奶总喜欢留着些吃的给我,红薯片、炒花生什么的,说看到我像看到她远嫁的大女儿。她70多岁了,前半生中年丧夫,好不容易把儿女拉扯大,儿子又患了肝病,好在有新农合大病报销政策,病情得以好转,瞅准时机买了台收割机开始勤劳致富,去年一整年我是看着颜奶奶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
张文静是我最心疼的一个。她今年不过48岁,却已经守着一对精神病患者的父子煎熬了半辈子。这两年丈夫病情好转,有了公益性岗位补贴,能在她的带领下干些农活,而儿子只要按时吃药也能正常生活,她头顶上的那片乌云终于散开了。去年春天的一个周末,我在野地里遇见张文静带着沉默寡言的丈夫一起掐艾草,那妇唱夫随的画面让我一时间仿佛被风沙迷了眼。想起某次她和我说起父子俩的病情,动情时拉起我的手哭喊:“我不能走,是我自己点头嫁的人,我怎么能走得了!”
这样苦难中的深情让我心生敬意。
而爱笑的凤英姨去年遭遇了一场有些沉重的打击,因为新冠疫情,养得好好的几千只鹅卖不出去,亏空了前一年的全部心血。但她不气馁,抹干净眼泪又重来了一遍。经过夏天秋天的汗水,这个冬天终于打了翻身仗。
就是这样3个女人,她们的身后,是3个在脱贫路上奋力前行的家庭。她们的生活远比我的要沉重得多,但她们精神的明亮和坚韧却常常让我自愧不如,我们之间的关系也远不止房墙上标注的帮扶和被帮扶那么简单。
我常常会想,她们的心里是怎么看待我们的关系?开始的时候怎么看?现在又是怎么看?我还常常想,如果人生可以交换,我变成她们,我会是什么样子?会不会比她们做得更好?还是更糟糕?我想起我爸在上海动手术,她们3个会一起在电话的这边七嘴八舌地要我别着急。疫情期间,相比我对她们带有责任性质的关怀,更多的是她们时不时发给我的防治偏方。前阵子我随口一句最近熬夜太多掉头发厉害,她们就一再怂恿我来试试稻草灰的偏方……
第二道的工序在又一次纱布的过滤后完成。木盆里盛满了稻草灰的精华,这温热的古老的洗发水,也许并不能有像她们口中说的那么奇效,但这样的尝试,她们乐意,我也乐意。
这是2020年的冬天。许多的变化在悄然间发生,路变宽了,桥建起来了,愁眉苦脸的颜奶奶爱笑了,张文静的天空放晴了,凤英姨家的鹅又养起来了……这一年,我在这个叫西汉的村庄里忙碌,和3个家庭共同完成脱贫攻坚路上最后一程的奔跑,我想,在未来,我会一直记住这一年我们一起牵手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