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赦免记

  □ 邓爱勇

  起了个大早,要赶去30公里外的郊区,帮我对接的一个合作单位做些笔头活。时间定在早上8点,而单趟路程就得用去两个多小时,换乘三次地铁再步行近20分钟。怕误了事,我走得有些急。

  记不清是在哪个站了,上来一位大叔,看起来年过六十,头发白了大半。此时早高峰未到,车厢里尚空。进了车厢,大叔不像大多数乘客一样往里走,四处张望有无空位。他似乎有些累,脚步轻飘绵软,鞋面踢踏着地面,懒得张望和挪步的样子,径直在靠车厢门的一侧斜斜地站定了,微闭着眼,像是在补觉。

  这是开往郊区的线路,车厢里赶早的多为年轻人,有什么急事能让看起来已过退休年龄的大叔这么奔忙呢?我止不住好奇。站在离他一两米处,稍抬眼,大叔的细微举动尽在我的观察之中。

  大叔确实是累了,闭眼小憩也没能缓解他的疲惫。上车不过一两分钟,他的身子沿着身后倚靠的厢墙缓缓地滑向地面。这个意外让他自己都有些惊讶茫然了。双手撑地努力了几次,他终于慢慢站了起来。

  还好,他还能控制自己的身体,我在心里松了一口气。大家都是赶路人,都不容易。直到这时,我仍然把大叔看作一个因赶早而缺觉的人。

  但显然我错了,站起来的大叔没能再回到他先前倚靠的地方。他的身体摇晃了几下,脚步踉跄错乱,猛然前倾,像一截被锯倒的大树砸向座椅,发出沉闷的声响。殷红的血汩汩淌成一股细泉,泉眼在他的额头。

  “快扶他起来!”旁边有人在喊。

  “他这是中风了吧,大小便都失禁了,能不能扶啊?”我跟着喊。大叔穿的是七分裤,我看到有黄而稀的污物顺着他的大腿内侧流向车厢地面。

  我承认我受到了惊吓,近乎本能地想要离这具陷入危险的躯体稍远些。一个隐秘的念头不可抑制地冒了出来:若是去帮他,沾上血污秽物误事不说,帮着联系送医总得花去大半天吧,后续抑或还有更多不可预料的麻烦事发生。但某种由父母祖辈赠予我、被称作秉性的东西拖住了我逃离的脚步。一时间,我僵在原地,难以做出决定。犹豫中,我的手在电脑包里摸索着找手机,想要打出一个急救电话。我不敢凑近了细看大叔的脸色,只将眼光投向身边的他人。我想过了,再等等,若无人向前,我就伸手,最多是多点麻烦而已。如果任由一个白发伤者躺在一车厢衣冠楚楚的人面前不闻不问,羞愧和耻辱会把同为旁观者的我吊起来扇上千百个响亮的耳光。这么想着,在地铁冷气带来的凉意里,我竟然感觉到了几分燥热。

  好在下一站很快到了,两个外来工模样的小伙子站起来,一左一右架起大叔走向站台。有工作人员迎上来询问,大叔睁开眼,坐上了休息椅,情况看起来不像我猜想的那般糟糕。我想要张嘴对救人者说上一句感谢,感谢他们刚刚赦免了一个懦弱者的负疚,帮他卸下了一副重担。但嘟嘟嘟的车厢关门警报声急促响起,轻易吞没了我的酝酿,列车继续轰隆向前,我的心头轻快了许多。

  夜间返程时,我想要知道大叔的后续,去网络输入关键字查询,未果,倒是一条“小伙地铁发病,上海阿姨垫付万元手术费救治”的旧闻吸引了我。读完,像鲁迅先生在《一件小事》里对比车夫一般,我也觉出了自己心里隐藏的“小”。扪心自问,我同情弱者贫者,三五十块数百块捐出碎银子也是常事,在医院等叫号被插队能忍住不斗气,去年还在公交站台扶起了一个跌倒的老阿姨,我认定了自己是良善之人。可是,在大叔晕厥倒地的考验面前,我终于明白,我以往所谓的“善”只是“小善”,只是不危及自身的举手之劳而已。救人危难与避害自保的选择题,轻易就难倒了我。

  自查自纠,犹未晚也。对一个有羞耻感的人来说,在经历过一次令他无地自容的突发考验后,下次,要答好这道人性的选择题,想必不再是什么难事。他知道,一双手,既要拿来,亦要捧出,如此,才能温热、融化某些比坚冰还要冰冷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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