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漆宇勤
吃过早饭，老曾坐在家门口晒太阳。在他的身后，山连着山，绵延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要是在往年，从秋天开始老曾便每天上山忙个不停。
古诗里所说的斧斫丁丁之声，每天在深山里响起。老曾就靠着砍柴卖柴过日子。
他没有想到，自己会有卖不出木柴的时候。
空调、电暖器大量进入乡村，让木柴的消耗大为减少。这是赣西山村里第二次大规模减少对木柴的使用。此前，上世纪80年代往后，乡村里普遍使用的柴火烧饭和煮猪食渐渐停止，煤炭灶台彻底取代了柴火灶台，沼气、液化气又进一步消灭了厨房的烟熏火燎。
小时候，砍柴是一户人家冬天里不可遗忘的一件事情。即便是雪后，天放晴了，大家也要去山上砍柴。这个时候进山砍柴其实很不方便。平地上的雪早已融化干净，但在山谷里走着走着树顶上便掉下来一坨积雪，冷不丁砸在肩头甚至直接从脖子处灌到衣服里。有的树被雪压折了，我们便索性砍下当柴烧。当然柴刀的主要目标还是那些灌木类的杂柴，它们的根部还被雪裹覆。我们刨开积雪从灌木蔸处砍下，寒冷的空气里，荆棘刺破皮肤也完全不知道疼痛。雪后的空山里那么岑寂，柴刀砍在木头上笃笃笃的声音回响在整片山坡。这种记忆伴随了很多年，似乎生怕哪一天家里的木柴不够，冬雨寒风里，灶膛里没柴生火，火炉房里也湿冷一片，一家人冻得直哆嗦。
实际上这种情况从来没有发生过。整个村子里的人都是早早预备好了一年的木柴，堆满了整个柴火房。
直到节柴炉、电暖器、空调进入我所在的村子和更多的村子。砍柴再不是每家每户必做的功课，买柴也再不是懒于上山者冬天里必需的开支。
我去老曾家做客，看他将开山刀磨了又磨。磨了一整个冬天之后，第二年春天，老曾到玉女峰林场上班了。他带着自己锋利的开山刀，去清理杂草，为一直被呵护的经济乔木和曾经被清除的丛灌杂木打理出更加适宜生长的环境。
他成了林场的护林员。
老曾属于外聘的临时护林员，主要负责森林抚育。
在这片森林以及更多的森林里面，还有另外一批作为“正式工”的护林员，他们由原来国有林场的伐木工变身而来。这批原先的伐木工，共有716名，如今都放下了斧头，拿起锄头，变身造林育林护林员。
前几年的春天，我来到雨后的碧湖潭国家森林公园。源湴林场碧湖分场的护林员袁养洪一大早就徒步巡山，提醒村民、游客林区内禁止采挖春笋。我跟着他在满目苍翠的青山深处行走，一边深呼吸着让人陶醉的空气，一边听他讲自己的故事。
袁养洪跟大山、林木打交道已有20年时间。前10年在砍树，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山林的“理发师”。1997年，袁养洪通过招工成为国营萍乡市源湴林场红新分场的一名伐木工人，每天拿着斧头从这山头砍到那山头。树木越砍越少，山林涵养水土的能力下降，林场运营也陷入困境。
2008年，碧湖潭成了国家级森林公园，湘东区对景区实施封山育林。过了三年，封山育林的政策又在萍乡市全面施行。不砍树了，袁养洪等一批伐木工人转岗成为护林员，放下了砍树的斧头、油锯等工具，拿起了植树的锄头，迈开了巡山的脚步。在源湴林场碧湖分场的储物间，袁养洪翻找出早年用过的伐木工具，斧头、柴刀、手工锯已经锈迹斑斑，油锯已套上了锯套封存。
经过十多年的封山育林，碧湖潭的青山绿水又回来了。依托碧湖潭国家森林公园和南岗口省级湿地公园，周边形成了四八门万亩映山红、黄忠寨野生金缕梅、大丰桐花谷、婆婆岩中山草甸、荷树生态防火林带等森林景观和碧湖潭峡谷、大龙潭瀑布、白竺青草湖、钟鼓寨、老虎石等自然生态景观。森林成了休闲旅游的新宠。
在山中住了一晚，清早醒来，仰望，是远处更高的山；俯瞰，是山谷里平缓的村庄。左看右看，无论从哪个方向望去，满眼都是装不下的绿。
这是被无边的绿海和青松包围着的一个山头，这是被森林陶醉的一个夜晚。
曾经砍竹斫树土法造纸的情形已不见踪影，曾经伐木堆积烧制木炭的窑坑已没有痕迹。
类似袁养洪的林场职工还有很多。在安源区三湾社区，五陂林场职工赖松芳在林场封山育林停止砍树后自谋职业，和村民们一起合作办起了农家乐，发展了森林休闲旅游。封山育林形成的参天树木、繁多花草、浓郁绿色，又成了绝佳的生态旅游资源。我闯入这里时正是盛夏时节。说闯入，是因为其时我正开着车在通达的乡村道路上漫无目的地行驶，窗外一阵阵清风扑面而来，让我不知不觉就来到了世外桃源般的三湾。这里草木青葱，一条蜿蜒的河流清浅照人，让行经三湾的人顿感暑热消退，心旷神怡。
人们不会相信，这里曾经是因为采煤挖矿而满目疮痍的所在。就像我在此前不久来到另一个以湾为名的废弃矿山——张家湾，满山的泡桐开着紫色的花朵，阔大的树叶染绿了整片山坡和整个山谷。如果不是废弃矿山生态修复项目牌明确的标注，我不会相信几年前这里还是一片不毛之地。而网络上一再被传播的照片告诉我：芦溪县南坑镇山田村6000亩泡桐花竞相绽放，让昔日的煤矸石山变得娇艳多姿；安源区城郊管委会略下村300亩樱花、紫薇、海棠、杜鹃花竞相争艳，让往日的矿区实现了“地下开采”到“地上开花”的辉煌蜕变。
应该说，赣西并不缺少绿色。地处罗霄山脉水源涵养生态功能区和赣西-赣西北山地森林生态屏障，让萍乡的森林生态战略地位凸显。
然而，这绿色屏障有时候也会出现灰色的斑点、褐色的坑洞。曾经，人们一度向山林一味索取，乱砍滥伐，贫瘠干涸的黄土，没有茂林修竹，只有稀稀疏疏的茅草荆棘，荒山秃岭，四时空寂。曾经，恣意采矿形成的废弃矿山寸草不生。
从2012年起，人们将矿山生态复绿工作扛在了肩头，石头山上植绿、矿渣堆中种树，曾经满目疮痍的矿山重披绿装。下埠、五陂等地的一些废弃矿区地先后建起了20多个绿地公园，6万多亩废弃矿山变身绿地。
一边在封山，一边也在植树。山岭中的各种树木在赣西适宜的气候中攒足了劲在生长，我能够想象十多年后，那满山的大树参天，将是一种怎样的震撼！新种下的各种树苗在遍地扎根的人造林地里汲取养分，我能够想象十多年后，那随处可见的树林，将是一种怎样的惬意！
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不止乡村与山区，漫步昭萍大街小巷，一排排乔灌相依的景观树，一列列叶绿花红的彩化带，让人耳目一新；畅游萍水、袁水、渌水河畔，郁郁葱葱的树木，令人心旷神怡；行走在乡村山野，长势旺盛、花果飘香的经济林给人以回归大自然的脱俗感觉……封山育林，封住的不只是伸向树木的锋利斧头；植树造林，种植的更是扎根人们心田的绿色种子。
到今天，“靠山吃山”的山里人，通过养殖蜂蜜和黑山羊，种植竹荪和石斛，大力发展林下经济和森林旅游，找到了新的谋生途径。
从现实情况看，与禁渔禁绝不了钓鱼者一样，封山育林其实并没有禁绝村民们上山砍柴烧火。但乡村生活方式的改变，让柴火几乎没有了用武之地，这进一步使得封山封得彻底。社会经济的发展变化，让靠山而居的人们，随便找个什么工作，都比上山砍树、盗伐木材收入丰厚，这进一步让乱砍滥伐几乎绝迹。
因为总是身处于草木的苍翠之中，我对绿化这个概念似乎少了一点统计学的感受。林业局的朋友告诉我，我们所生活的这个小城，森林覆盖率达到67.27%，相当于这个小城的土地，有将近七成被树木覆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