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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隐栖贤山

听读井冈

  □ 彭文斌

  一场穿过晨曦的雨敲击着我的心房。

  路,忽然被一座古桥拦截。于是,我们几个下车。桥下,润溪滑动着日渐丰腴的身体,亲吻着一座苍苍翠翠的丘陵山岭,不舍远去。进贤县文化学者万卿用手一指说,这就是栖贤山。

  我一时意外,那座在中国诗文里活了一千多年的栖贤山,竟然如此貌不惊人,或而言之,这样的山丘,在以丘陵居多的江西,随处可见。然而,这的确就是栖贤山,一座被文化喂养的灵性名山。

  溪畔,几位垂钓者静坐,宠辱不惊的样子。雨似乎没有尽兴,依然酣畅淋漓地扑入山湖林田之怀,恣意撒欢。雨落溪间,萦绕耳际,仿佛有谁在吟哦道:“年来桡客寄禅扉,多话贫居在翠微。黄雀数声催柳变,清溪一路踏花归。空林野寺经过少,落日深山伴侣稀。负米到家春未尽,风萝闲扫钓鱼矶。”这首《越溪村居》,出自唐代戴叔伦的手笔。很多人以为,这“越溪”在浙江绍兴一带,其实,诗中所描绘的景致,正呈现在我的眼前。

  栖贤山似乎跟越地有着解不开的缘分,它旧名小天台山,又名鹤岭灵芝山,位于进贤县钟陵乡,山脚之清溪,原名越溪。此山中央,原有一道教建筑,为纪念江西地方保护神许逊所建,叫许真君殿。唐开元十九年(731年),唐玄宗御注《金刚经》颁行后,高僧马道一来到此地传经布道,并在许真君殿前搭建寺庙,名曰“金刚寺”。

  这儿的山名、水名、地名,因戴叔伦的到来,悉数更名。

  那是唐贞元二年(786年)正月,时任抚州刺史的戴叔伦在马道一的推荐下,前来小天台山丛林金刚寺小住。谁知这一来,他便不想走了,小天台山的青山绿水、乡野村郭打动了诗人的一颗“早知名是病,不敢绣为衣”的澹泊心。戴叔伦50岁左右才担任了东阳令,后来在抚州任上遭遇了诽谤,差点被构陷,残酷的现实使这位“清明仁恕”的贤士萌生归隐之意。很快,一份辞呈递往长安,不久,举家迁入小天台山,筑“明经堂”于金刚寺边,后成为当地的书院。

  读书,会友,禅思,垂钓,吟诗,大抵是戴叔伦隐居小天台山的日常。有名的“茶博士”陆羽来探望老朋友了。惊喜过望的戴叔伦捧出自酿的美酒,频频劝饮,奈何陆羽只钟爱品茗,不为所动。戴叔伦为此写下《劝陆三饮酒》:“寒郊好天气,劝酒莫辞频。扰扰钟陵市,无穷不醉人。”

  戴叔伦的诗写得隐逸悠然、情调闲适,沉静之间有仙风道骨。他对诗歌主张道:“诗家之景,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钟灵毓秀的小天台山遍生乌药、黄荆子、白术等药物,道、释二教在此山交融,这些,无疑为戴叔伦的田园梦找到了归处。

  在小天台山做了将近两年的闲云野鹤,戴叔伦再次出仕,南下广西,赴任容州刺史,加御史中丞。最后,在容管经略使任上,他再次辞官返乡,不过,这一次,诗人没能回到小天台山,也没能回到故里江苏金坛,而是于途中客死四川清远峡。其后裔,散落于东乡、进贤一带。

  故人一去不复回。其身后的小金台山却依然活在世人的视野里。

  北宋崇宁二年(1103年),豫章太守张绶呈请朝廷,将钟陵县更名为“进贤县”,同时将小天台山改名“栖贤山”,以纪念唐代贤士戴叔伦,《明一统志》称:“唐抚州刺史戴叔伦携家居此,因名。”而山前的越溪被改称“润溪”,山下的湖泊则被命名为“润溪湖”。戴叔伦生前读书、生活之处,被人们梳理出“栖贤八景”,分别是:农郊晚唱、僧寺晨钟、茶圃春云、书台夜月、笔峰耸翠、带水叠青、寒沙拍雁、暖谷鸣莺。宋代诗人魏良臣满怀虔诚之心,前来登临栖贤山,写了一首《栖贤山访戴叔伦隐处》:“峰列洪都秀,名贤隐此间。乱烟横古木,啼鸟恋深山。我亦寻诗到,人谁访戴还。高吟今不见,流水自潺潺。”

  光阴沧海里,栖贤山渐隐渐深。

  山之南,风雨催着我们走过润溪桥。这座红石桥始建于明代,清光绪末年重建,长46米,宽5.3米,有六墩五孔。

  过桥,便是润墟故地,又称润溪街。这个四面环水的小岛,地处洪州(南昌)、抚州、信州(上饶)三府交界处,为赣、浙古驿道要津,仿佛一颗众水托出的明珠。森森林木遮蔽,偶见老屋,只是已然人去楼空。沿着窄窄的小径走到润溪之畔,发现脚下正是当年的码头旧址,一块块麻石吃进泥土之中,溪水晃荡,似乎在窃窃私语。我伫立于一块探往水中的长条石上,默默远眺着对岸的栖贤山,它像一位道行高深的隐者,任凭岁月抹去记忆和痕迹,重新回到初始状态,不悲不喜,不畏不惧。

  草木如同拥有合法身份的原住民,从容与我们相遇。一座小小的绿岛,湮没了多少足迹。雨水依旧表演着多重奏,听众,不过我等寥寥三四人而已。

  似乎,每一棵草木都是红尘客。

  似乎,每一滴雨水都有凡俗情。

  南宋隆兴元年(1163年),栖贤山山阴简家村的简世杰登第,成为进贤县历史上第一位进士。他与吉水杨万里交好。杨万里曾经路过润溪街,挥笔急就《过润陂桥三首》,其中一首道:“润陂初上板桥时,欲入江东尚未知。忽见桥心界牌子,脚根一半出江西。”

  宋宁宗庆元二年,朱熹前往黎川的武夷堂讲学,途经润溪街,写下了《过润陂日晴意可喜至暮复雨伯崇有诗因次其韵》:“客里岁云暮,我心殊未平。悠悠惜往日,郁郁怀平生。况复久阴雨,喜兹霜晓明。那知不终日,又作潇潇声。坐厌泥涂辱,空嗟鸿雁轻。”久雨初晴,这对于正处于人生风雨飘摇之中的六旬老翁而言,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岂知天不遂人愿,黄昏之际,这愁雨竟然又降临了。从诗中的时间推测,那晚,朱熹多半宿于润溪街。也好,就让一场雨洗涤尘埃,看栖贤山戴着干净青绿的冠冕迎来新的一天吧。

  润溪街南端,赫然又是一座石拱桥,草蔓、葛藤缠绕着桥身。这时,一位披着雨衣的男子骑着电动车缓缓走过桥面,朝润溪街深处走去。遽然间,我一个恍惚:难道,他是董家后人?

  同行的朋友似乎猜到了什么,他指着堤岸另一侧的水面说,那是董家湖,董源的后人把董家村从栖贤山那边搬迁到了东岸。说着,他将手机递到我面前,屏幕上,赫然是董源的山水画名作《夏景山口待渡图》。

  “你注意看,这是栖贤山,这是润溪街,这是董家湖,这是润溪,这是渡口……”他兴奋地比划着,以十分肯定的口吻道,“可以说,这幅名画就是以栖贤山及其周边的山水、村庄为蓝本创作的。”

  居高临下看着眼前的山水,对照着那幅千古杰作,我不能不惊叹:果然一模一样。

  顺着时间的河流回溯,五代时期南唐山水大师董源的身影出现在栖贤山。作为钟陵乡的传奇和骄傲,董源留下了太多的谜。他每日在栖贤山间、润溪湖畔穿行,细心观察、揣摩,精心临摹勾勒,渐渐创出独特的披麻皴,恰当地再现了长江中下游的丘陵地形,山头苔点细密,峰峦出没,疏林遥树,平远幽深,水色江天,汀渚溪桥,率多真意,“多写江南真山,不为奇山峭之笔”。

  当时释、儒、道三教并存的栖贤山,赐予了董源妙趣天成的胸臆和平淡天真的画技。董源由栖贤山出发,走向南京,走向中国画坛,并成为公认的江南山水画开山鼻祖。

  《夏景山口待渡图》是昨日的栖贤山,也是今日的栖贤山。

  《夏景山口待渡图》是戴叔伦的栖贤山,也是董源的栖贤山,更是后世应该珍视的栖贤山。

  我在想,在没有航拍技术的条件下,董源是如何用一双锐眼、一双妙手、一颗慧心写真出了《夏景山口待渡图》?

  雨中,朋友也兀自发呆。他说,自己有个梦想,希望能够看到栖贤山、润溪街重新恢复唐宋时期的模样,多方联动,打造出一个中国画小镇。

  我什么也没有说,抖落伞上的雨珠,缓缓在润溪桥上踱步。栖贤山无法移动身躯,它把时间和风雨穿在身上,衣裳重重缝,再不见故人。

  再次过桥。我心中默念着戴叔伦的《兰溪棹歌》:“凉月如眉挂柳湾,越中山色镜中看。兰溪三日桃花雨,半夜鲤鱼来上滩。”

  此时,我愿意是移动的栖贤山,微缩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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