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离 歌

　　离开学生时代的课堂，已经十几年了。每次想起清脆的上课铃声，或者梦见自己急匆匆奔跑在上学路上，就总觉得时光并未走远。像是把潦草的日记慌乱地塞进了抽屉，又像是要在朗朗读书声中，找回顽皮的弹珠、失去弹力的皮筋和那些名字土得掉渣的自制玩具。鲁迅先生的“早”字，我把它抄在了笔记本上。母亲亲手缝制的荷叶书包，在我腰间一蹦一跳，多像草叶上的蚱蜢。

　　宿鸟动前林，晨光上东屋。天刚蒙蒙亮，乡亲们便不约而同地走向了田野，走向了庄稼，走向了大地。男人们谈论着水稻的长势、当前的虫害，还有年年牵肠挂肚的灌溉。直起了身子，便就着泥土的清香，一屁股坐在田埂上，卷起一支烤烟。火星越发照亮黝黑的皮肤，烟圈越发溶解在无边无际的天幕。

　　门前或者屋后，斜坡上或者土圳旁，总是有那么一两块菜地的。春夏秋冬的时令，女人们总有撒不完的种子。除草、培土、施肥、浇水，都是一道道饱含深情的工序。畚箕敲开了篱笆的心扉，篱笆却圏不住满园的蓬勃。是生计，也是生机。我牵着缰绳，刚把老牛送回原野。

　　为了上学不迟到，我也常常早起。放牛的时候，天空还张着个薄薄的幔。池塘里的鱼儿也很安静，它们并不习惯在炊烟升起之前打闹嬉戏。潜伏了一宿的露珠藏在草叶间，慵懒的表情像极了我刚睡醒的样子。我就要迎着这缥缈的雾霭，走上南山的草坡了。草坡背后是松林，叽叽喳喳的松林。松林深处也有竹海，生生不息的竹海。

　　微风拂过山脊，杉树枝与矮蕨叶都没有留下影子。野茶树耷拉着臂膀，疯长的茅草探出了东张西望的脑袋。我无意闯入它们的领地，只是老牛富有节奏的甩尾，惊醒了山林的修行。光依然是淡淡的，害羞的，藏着掖着的，生怕被鸟儿啄食，被炊烟蒸融了。我便循着牛儿咀嚼的旋律，漫不经心地从土路上跨过去。跨过去迎接初升的太阳，迎接那属于记忆深处的一路晨光。

　　清晨入山谷，初日照高林。我所了解的晨光，总是在不经意间出现，不经意间弥漫，并且把整个村庄拥在怀里。它已经积蓄了无穷的力量，带着循环往复的时辰，迫不及待地冲破云霄。一层一层地，一纵一纵地，向前突，往上涌，直到毫无保留地悬挂在山峦的头顶。亮得耀眼，红得迷人，还领着千奇百怪的云彩。

　　山间的晨曦，并不像海上日出那般热烈，水天一色只不过是人们的错觉。这里的阳光自天际铺展开来，盈盈的，柔柔的，带着丝丝甜美的味道，透着无比湿润的空气，深情款款地来了，一步一招手地来了。广袤的山岭瞬间披上了一件温暖的外套，阳光洒在树叶间，洒下大自然磅礴的恩赐。田野也逐渐亮堂起来，绿色与金色在人们的注视里融为一体，难舍难分。为什么要分呢？索性抱成一团，踢到了庄稼的屁股，催催它们伸伸懒腰、活动筋骨吧。

　　老屋沐浴在和煦的晨光中，鸡鸣犬吠都是打开晨光的正确方式。瓦楞上的炊烟舞动曼妙的身姿，鸟儿作伴，一起为晨光添彩。老牛站在光晕里，露出了圆滚滚的肚皮。这个热气腾腾的早晨，到处都充满了精神抖擞的因子，到处都散发着欣欣向荣的气息。我三步并作两步跑回了家，要轻轻挽起晨光的手，赶赴另一个无比生动的约会。

　　前往村小的机耕道上，我踩着自己的影子欢呼雀跃。长长的影子，以别样的方式守护着厚厚的书本，守护着清澈的眼神，守护着朝气蓬勃与未来可期。当我坐在教室，透过窗户望见晨光，与抬头望见黑板上的文字，感觉是一样的。那是一份清亮的璀璨，一种催人奋进的力量。

　　若干年后的很多个清晨，我牵着儿子的手，一起走在洒满阳光的贤俊路上，然后目送他走进崭新的课堂。这晨光与当年比起来，多了些高楼大厦的遮挡，也多了些车水马龙的热闹。但依然那么明亮，那么充满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