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0月6日，在澳大利亚召开的国际灌排委员会第七十三届执行理事会上，江西省崇义县上堡梯田入选2022年度（第九批）世界灌溉工程遗产名录。上堡梯田成为继2016年泰和槎滩陂、2019年抚州千金陂、2021年潦河灌区申遗成功后，我省第四个申遗成功的古代灌溉工程遗产。目前，中国的世界灌溉工程遗产已达30处，我省数量位居全国第二。
且随作家们的视线，看看——
世界遗产
上堡梯田
□ 朱 虹
江西崇义上堡梯田，近年名声在外，2018年4月被评为“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2022年10月获评“世界灌溉工程遗产”，并被上海大世界吉尼斯评为“最大的客家梯田”。
崇义有着连片成海的竹林，所以又称竹乡。从县城去上堡梯田的山间乡路，可谓九曲十八弯，虽走了一个半小时，但旅途并不单调。沿途白墙黛瓦的民房点缀竹林，车行其间，清风徐来，超高的负氧离子，每一口空气都让人神清气爽。
初次去上堡梯田，便有一种久违的亲切感。我的青少年时期，大多在乡村度过，春天花开田野、夏日蛙叫蝉鸣、金秋稻浪滚滚、隆冬瑞雪纷飞，四季之美总能如期而至，乡村看得见鸟群、听得见溪水潺潺、触摸得到村落。高考后来到城市，与乡村的农耕生活渐行渐远，乡愁只能存在于记忆之中。这次来到上堡梯田，让我重新回到田园，找回那份乡愁。
进入上堡梯田，第一站是农耕文化园，共有四个展区：春晓、夏鸣、秋韵、冬启，分别展示上堡梯田历史农耕文化、上堡梯田南迁史和垦荒史。文献记载，上堡梯田最早可追溯至先秦时期，源起于秦汉时期、成熟于宋元时期、完善于明清时期，距今已有2200年历史，世代先民依山建房、开山凿田，扩建和修缮至如今宏伟的规模。展区收藏了各式农耕和生活器具，犁耙、锄头、镰刀、簸箕、石碾……老物件承载乡愁，仿佛回到儿时。在不远处，还有当地特色表演，“舞春牛”让我印象深刻，30余人的队伍，以春牛为道具，讲述生产、生活或神话故事，唱词贴近生活，富有浓郁的农耕文化和上堡地域文化特色。
乘坐观光车从山脚盘旋而上，扇面、S型、C型等各式梯田映入眼帘，金秋时节的梯田是金色海洋，一垄垄、一块块梯田构成层次分明的线条，民宿分布在山间各个角落，远处重峦叠嶂，一幅美丽宁静的乡村画卷舒展在眼前。
到观光点下车，旁边溪水咚咚作响，阵阵稻香随着山风扑鼻而来。缓缓走去，在民宿处，南瓜、冬瓜、辣椒、玉米……秋天丰收的果蔬摆满在余坪、土墙、菜园上，好一幅秋收美景。江西久旱无雨，“秋老虎”持续发威，但这梯田里却溪流潺潺，倍感凉爽，置身金色稻浪中，能洗涤身上的疲惫。
梯田层叠在各个山头，最佳观赏景点属八卦田。顾名思义，这块梯田以八卦图样式陈列于山间大地之上，通过种植彩稻，一黑一黄颜色相辅相成，构成阴阳两极。在感叹自然之神奇的同时，更钦佩客家先民的生存智慧。登上八卦田观景台，在这里可以观看到最绚烂的秋景，青山排闼间，一块块、一排排、一垄垄梯田叠环而上，线条行云流水、风物潇洒舒畅，山风劲舞之下，金色稻浪翻滚，宛如一曲流动的乐章。
驻足梯田，最大的感触是当初耕者欲有其田的艰辛。最高处海拔1260米，最低280米，垂直落差近千米，最多达62梯层，田块大的尚不足半亩、小的仅有蓑衣般大小！可以想象，当年祖先们来到这山多田少的上堡后，为了生存，他们沿山就势开凿、因地修砌，从山脚开到山顶不浪费寸土寸地，从山沟处修渠引水，让它们都变成田地。难以想象，祖先们到底用了多少年，共由几代人才开辟成今天的模样？尔后的几百年里，这里的人们又是如何坚守田园、辛勤劳作的？其中，又有多少不为后人所知的无奈和艰辛？在惊叹这番美景之余，我们更应该感恩那些成就了这客家农耕文明奇观的上堡先民们。
一方山水养育一方人。农耕文化是上堡梯田的根，是乡村旅游的灵魂。这方梯田，这方美景，是“江西风景独好”的生动写照，上堡梯田已经被打造成集农耕文化、客家民俗、高山梯田、非遗传承、研学探秘于一体的旅游综合体。这里始终保持着原始的耕作方式，春种秋收，与自然和谐共生，孕育出“应时、取宜、守则、和谐”的农耕文化，构建了世代相传的梯田农耕文明。
九层皮、黄元米果、崇义水饺、上堡水酒、南酸枣糕……休息区里摆放着各种崇义特色美食，品尝之余，还可参与其中，和村民一起打黄元米果。村民们说，前些年这些梯田曾一度逐渐荒废，但后来纷至沓来的游客，让上堡梯田的名气越来越大，旅游业随之发展起来。这里成立了景区，种上有机富硒水稻，打造了“上堡大米”品牌。种植水稻致富的同时，村民开起了农家乐和民宿，顺带出售竹林鸡、稻田鸭、竹笋等土特产，变成“扛着犁耙种田地、唱着山歌搞旅游”的“两栖农民”，日子过得红火起来。
在和村民交谈之时，我问起高山之上水源从何而来？村民说，“上堡，上堡，高山顶上水淼淼”。梯田因山成形，小山似螺，大山如塔，因水而兴，竹林蓄水，水润土地。先辈更是尊崇自然法则，修建坡地配水系统，每一块梯田便是一个小蓄水池，整个梯田形成了“竹林+村落+梯田+河流”可循环的生态系统。
夕阳西下，映照着山腰上的民宿。民宿是当地民居改建而成，客家建筑风格，双层阁楼，连廊通透，房前一小院，居住条件舒适而不奢侈，完全可以称之为外观五百年、内里五星级。静坐其中，边观梯田美景，边品杯中茗茶，慢下来的生活就是这样惬意而简单。
晨曦微凉，从田园梦中醒来，推开窗，远处青山与近处梯田互相呼应，山中云雾缭绕，大自然馈赠的梯田稻浪，在云雾中若隐若现，自己仿佛身处“悠然见南山”的世外桃源。太阳升起，微风吹来，云雾慢慢散开，梯田美景静静地展现在眼前，块块梯田密密麻麻，田埂一坡连一坡，如道道金梯。仔细看去，远处劳作的村民，就像一组组跳动的音符，在梯田的五线谱上演绎着大地的乐章。
有人说，上堡梯田四季皆景，景景不同，春如道道金链、夏滚层层绿波、秋叠座座金山、冬锁条条苍龙。在我看来，梯田之美是客家人赋予平凡生活的最好注解，客家人用双手创造出梯田奇迹，梯田则以自然的方式，回报世世代代辛勤付出的客家人。
山中遗人耕紫烟
□ 周敏生
一
据《山海经》等文献记载，我省梯田开发历史最早可追溯至先秦时期，兴于秦汉时期，距今至少2200年历史，后经隋唐，尤其是宋、元、明、清几代的不断拓展和修缮，达到现在宏伟的规模。
唐天宝十四年（755年）十一月，安史之乱爆发，唐朝承平日久的局面被猝然打破，无论对于统治者还是广大人民来说，事变都来得很突然，引起了心理上的极大恐惧，许多民众因生命财产遭受惨重损失后被迫告别故土，向战祸较少、生活相对稳定的江南迁徙。《旧唐书》云，“人多逃窜他邑以避祸”“多游寓于江南”。安史之乱持续8年，以北方人为主的迁赣活动几成浪潮，引起了江西人口的大幅度增长。
吉州位于赣江中游，是江西南部比较富裕的地区，且有通往岭南的南北交通大道经过，许多移民进入后溯江而上，迁入吉州。比如明代著名文人解缙先祖世居山西雁门，唐天宝年间，迁至今吉水县。安史之乱期间，移民在江西的分布很不均衡，葛剑雄主编的《中国移民史》所列27个移民例子，分布在以鄱阳湖经济圈为中心的洪、饶、信、吉、江等五州，而赣江上游的虔州、抚河流域的抚州和袁河流域的袁州，都没有移民定居的资料。但没有移民个案资料并不等于没有移民，不过移民不多而已。
值得注意的是，地处偏远、经济落后、人口稀疏的虔州，自唐末五代后期陆续迁来的北方族姓有山西古、洛阳丘、彭城刘、太原温、沛国朱、长安杨、颍川陈等，一改以前该地没有大姓迁入的情形，成为外来移民迁入的重点地区。不过，由于迁入较晚，他们主要是迁入山区地带。正如南宋德兴人汪藻所说：“当唐末五季干戈纷扰之时，衣冠散处诸邑之大川长谷间，率皆即深而潜，依险而居。”由于耕地稀少，人口剧增，山高谷深，只能在较为低矮的山上开垦梯田，种植庄稼，维持生计。
二
赣中的吉州是一个典型地区。泰和县位于赣江中游沿岸，为吉泰盆地的中心部分，又西接井冈山区，有大片的高岗及山地。发展至北宋中后期，泰和的耕种区域已深入远郊岩谷之中。农学家曾安止对家乡的情景是这样描述的：“自邑以及郊，自郊以及野，峻岩重谷，昔人足迹所未尝至者，今皆为膏腴之壤。”由郊外扩展至“峻岩重谷”之区，应是经过较长岁月的劳作，反映出垦辟高丘陵与山地的浪潮已兴起很久了。曾氏概括性的评述，可以在黄庭坚的诗文中得到印证。
宋元丰四年（1081年），黄庭坚任泰和知县，次年，到西部乡村走访，写出了十多首诗，抒发见闻感慨。其《上在蒙笼》诗中有“清风源里有人家，牛羊在山亦桑麻”之句，《彤陂》诗中有“知民虚实应县官，我宁信目不信耳。僧言生长八十余，县令未曾身到此”之句。彤陂，为槎滩陂的附属工程，在县城西部约30公里处。山区农民的生活环境在诗中得到生动而具体的反映。依山而居，隔山为邻，夹河谷相望，若走来相聚，至少需大半天。然而山上已开垦，“牛羊在山亦桑麻”。80多岁的老僧说，没有见到县令过彤陂，由此可以想见当地改变荒凉的努力，距离黄庭坚那个时候至少已经八九十年了。
抚州、建昌军在旴江—抚河流域，丘陵山地的开垦也较普遍。南丰县曾致尧说：“旴江南北地方千里，田如绮绣，树如烟云，原隰高下，稍涉腴美则鲜有旷土。”曾致尧（946-1012年）为曾巩祖父，所说情景是南唐至北宋前期的现实。到了北宋中后期，耕垦地域进一步拓展。例如南城县麻姑山，农民继续在此垦种不止，将高山谷地耕作成了不愁水旱的良田。曾巩描写其情景是：“麻姑之路摩青天，苍苔白石松风寒。峭壁直上无攀援，悬磴十步九屈盘。上有锦绣百顷之平田，山中遗人耕紫烟。”
麻姑山距南城县城西10余公里，现今坐汽车盘旋而上约需一小时，才能到达宫观所在，即“绝顶上”人间仙境，竟然“水旱之所不能灾”，“其获之多，与他壤倍”，曾巩惊叹这是“天遗此以安且食其众”——梯田耕作之成效在麻姑山极为显著。
梯田沿山而上，当你站在山腰，抬头望，逐级如梯，田在头上；往下看，层层跌落，田在足下。不论耕耘与收获，无不受爬山之劳累。欧阳修《悉牛岭》曰：“邦人尽说畏愁牛，不独牛愁我亦愁。终日下山行百转，却从山脚望山头。”日出劳作，日落收工，耕种山坡梯田，人牛俱困，但却是农民最大的希望所在。
宋元丰年间，苏辙贬谪筠州（今高安），路过江州，游庐山山南诸寺观，站在白鹤观前，见到五老峰山下的景致是：“浮云有意藏山顶，流水无声入稻田。”高山密林，水源丰沛，坐落山腰的梯田，总有流下的山泉灌溉，旱涝保收。
三
元代的蒙古族统治者习于游牧，不谙农事，对农业极不重视，甚至有蒙古人建议“虽得汉人，亦无所用，不若尽去之，使草木畅茂，以为牧地”（见《元文类》卷五七），主张废弃稻田，让良田长杂草放牧牛羊。农业生产一度受到影响。忽必烈继位后，采取了一系列劝农措施，这种情况有了很大改变，江西农业得以继续发展。
这一时期，田地垦辟的成就主要体现在梯田的开发和赣南的屯田两个方面。江西中北部人口繁庶，宋代已显人多地少，民众大量垦辟梯田。曾在皖南和赣东北任职的王祯在《农书·农器图谱集——田制》中写道：“梯田，谓梯田为田地也。夫山多地少之处，除磊石及峭壁例同不毛，其余所在土山，下自横麓，上至危巅，一体之间，裁作重磴，即可种艺。如土石相米，则必叠石相次，包土成田。又有山势峻极，不可展足，播植之际，人则伛偻蚁沿而上，耨土而种，蹑坝而耘。此山田不等，自下登陟，俱若梯磴，故总曰梯田。”王祯所述不一定专指江西，但《农书》成书于他任职永丰期间，而永丰一带在南宋时期已是“岭皆创为田，直至其顶”。南宋时期，赣中的吉州、抚州和赣西的袁州均已垦辟梯田，进入元代，当地民众继续向丘陵山地要田。
“梯田”一词首见于南宋范成大的《骖鸾录》，作者在笔记中记述了他游历袁州仰山所见“岭阪上皆禾田，层层而上至顶”的景象。明中后期，鄱阳湖平原、赣中丘陵地区以及闽、粤人口向江西南部、西部山区流动，为解决生计问题，开垦了大量的梯田，在今天的客家移民地区井冈山还唱着这样的山歌：“大雾茫茫绕山尖，疑是山顶划破天。扬鞭使牛雾里走，我耕梯田上了天。”
四
在明代，江西人口的大规模输出是一个极为引人注目的现象，特别是江西人口向湖南、湖北两省的大规模迁移，构成了中国移民史上“江西填湖广”的移民大浪潮。明初洪武时期，直接从江西迁出的人口约为200万人（参见《中国移民史》），其中以吉安、南昌二府外迁人口为主。然而此时南部山区不仅几乎没有人口外迁，人口反而还比南宋减少三分之二，其本身就有待填充人口，这也成了明中期至清前期，闽粤移民进入这一地区的一个客观条件。
闽粤移民是向南部、中部、西北及东北的山区进发。移民的垦殖、定居乃至入籍，掀起了清代山区开发的高潮。吉安府的龙泉县（今遂川县与井冈山市）地处罗霄山脉，以井冈山分支为主。县内西、南、北三面高，渐次向东部倾斜，形成西部高山峻岭、中部丘陵起伏、东部低平的地貌特征。据相关史料记载，在明清时期甚至更早时期，就不断有闽粤流民进入龙泉境内，乾隆三十六年（1771年）修成的《龙泉县志》中称，“闽粤穷民知吾邑有山可种，渐舆只身入境，求主佃山”，之后“闽粤之人比户可封，出齿益繁，而相继流至者益多”。他们辟垦了大量梯田，至今仍在耕种。
崇义县位于南安府的最西面，地势为西南高，东北低，曾是明代中期之后流民活动的中心地区之一。其设县时的人口，除了安置的闽粤移民外，还有从南康、上犹和大庾等县划割过来的居民。从移民的分布区域看，江西中部迁入的移民大多在崇义的丘陵地带，而闽粤移民则主要进入了山地。他们在原有辟垦的梯田的基础上，不断地扩大范围，完善设施，荣获第九批世界灌溉工程遗产名录的上堡梯田，在崇义县西北部山区，面积约3400公顷，主要分布在上堡、丰州、思顺三个乡（镇）26个行政村，最高海拔1260米，最低海拔280米，垂直落差近千米，最高达62梯层，被称为“世界最大客家梯田”。
江西各地几乎都能看到梯田，规模大小不等，成为农耕文化的“活化石”。千百年来，先民们尊崇自然法则，梯田因山成形、因水而兴、因地制宜，不断完善配套坡地配水系统，漫山遍坡的梯田由无数灌溉水系网连接，每块梯田即是一个小蓄水池，也是一张保土床，防止了水土流失，是我国古代劳动人民创造的灌溉工程典范。时至今日，上堡梯田自流灌溉体系的工程形式和布局仍然保存完整。这些凝聚着先民汗水和智慧的典型梯田灌溉系统，成为农耕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上堡梯田以及江西各地的梯田，保留了大量的遗址遗存，是梯田垦辟及其灌溉工程修建的历史痕迹和文化印记，具有极高的科学价值、历史价值和考古价值，值得认真去探寻和挖掘，进一步丰富赣鄱文化的实物和内涵。
江西风光看不尽，山中遗人耕紫烟。
（压题图为上堡梯田，本报全媒体记者吴文兵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