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仲俞
到南风面保护区那天,下起了久违的雨。我住在营盘圩管理站。本以为这个站在保护区核心区,后来才知道,只因为后山有个著名的打鸟岗,才把管理站建在这里。20年前,每年10月前后,后山上张起几百张网,晚上灯火通明,人影幢幢,南飞的候鸟沿着罗宵山脉长途跋涉,飞到此处,见光撞网,成了打鸟人的盘中餐。后来,这里设立自然保护区,打鸟岗建起管理站,从此成了护鸟地、科研站。
方院新一直陪着我。他是保护区宣传骨干,客房里的《遂川鸟道》那本书里,有他写的文章、拍的照片;他又是保护区的科研人员,早饭后,他穿上白大褂、戴上口罩,和同事一道给候鸟做环志;他更是保护区的百事通,山里有多少只黄腹角雉、多少棵资源冷杉,珍稀动植物分布在哪里,他都说得上来。他说,资源冷杉是国家Ⅰ级重点保护野生植物,散生在海拔1500米到1850米的针阔混交林里,“有个人移植了一棵到他家边上,证明资源冷杉在海拔1000米也能存活。”
“那个人为什么移植这种树呢?”我问。
院新说,可能是这种树太少见,和其他树种不一样吧。
我想去看看。院新联系上了那户人家,随后又把他发表在《井冈山报》的报道发给我看。文中说,这户人家主人叫曾耀君,是大汾镇上坳村人。
“去他家远吗?”我问。
“有点远。”他说。
这天上午,我看了多个护鸟点,走访了两户人家,下午就想去老曾家。院新又跟老曾通电话,老曾回复,能不能次日上午去他家,然后他可以搭我们的车出山,再转车到井冈山打零工。
我心想,这老曾会打算盘!心里有些不爽,加上阴雨霏霏,雾锁群山,便想取消行程。院新犯难了,说:“都说好了,他明天上午在家等我们呢。”
次日吃过早饭,从营盘圩下山。车子开了近一个小时,来到大汾镇,往左拐上一条简易公路。车行一刻钟后,山势越来越险,公路只容一车通过,且多开凿在峭壁上,弯弯曲曲,下临峡谷,车行其上,步步惊心。想起之前的不爽,有些惭愧。
路越绕,山越高,势越险,林越密。盘山公路一直通向湖南炎陵桃源洞国家森林公园大院农场。
在盘山公路绕行约1小时后,路边有了一户人家。我们下得车来,走近房子,一名50多岁的男子站在门口迎接。院新介绍,他就是曾耀君。
走近老曾,闻到一股酒味。院新说,山里湿气重,这里的人有喝早酒的习俗。
老曾带我们从他家房子后面爬上山。山路陡窄,又湿又滑,才爬几分钟,我们都气喘吁吁了,但老曾两手插在裤兜里,如履平地。
爬上一片油茶林,又爬上一段杂木林,一刻钟后,踏上了一段平路,路边山坳里孤立着一栋旧房子。老曾说,这栋房子里住过他家7代人,到他这一代,赶上脱贫攻坚,2016年开始建路边的房子,2018年从老房子搬下来,住进了新房。
我们在老房子的来风口上,见到了3株并排生长的杉树,两株是柳杉,另一株的树枝和叶子有别于柳杉,老曾说:“这就是冷杉,今年太干了,有几棵枝桠都枯死了。”他介绍,这几棵树是他父亲种的,为的是给祖屋挡风。当年他父亲从大院农场挖了几株资源冷杉,移植在这里,只存活了眼前这一棵。
院新忙着给冷杉拍照,先拍全部,再拍叶子,随后打开APP查看海拔高度,他说:“这里海拔1050米。”
我们又来到老曾家的祖屋。屋门紧闭,门口长着一排古树,院新一棵棵给我介绍,这棵是侧柏,那几棵是红豆杉。他对老曾说:“这些树你也要保护好呢。”
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从老曾家老房子下到大路边的新房子,有一截路我们几乎是用手撑地挪下来的。
老曾家堂前张贴的红纸《驻村第一书记结对帮扶干部联系卡》已经发白;墙角放着两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那是老曾外出打工的行李。
老曾一手拎着一个袋子往屋外走,院新趋步上前帮忙,老曾不答应,但院新不由他分说,抢过了一个袋子走出屋外。
走到车边,他和老曾把行李放上车,又在车边说着什么。我听出了大概:老曾必须在某个时间点前赶到转车地,才能赶上前往井冈山的班车。
院新跟我商量:“如果到大汾镇吃中饭,老曾就要跟着我们,这样的话他就赶不到班车了。要不我们还是赶到县城,晚点吃饭怎样?”
当然送老曾要紧,中饭吃不吃没关系。
车子七弯八拐驶离了老曾家,开了几十分钟才到大汾镇。老曾说,10多年前,他家不通公路,到大汾镇赶墟,出山走4个小时,回家走5个多小时。
难怪院新坚持要捎老曾出山了。
车子驶离大汾镇,向遂川县城进发。开了约半小时后,在一个叫仙人井的三岔路口停下。这里分岔出的一条通向井冈山茨坪的公路。院新下得车来,打开另一扇车门,照应老曾下车,再帮老曾拿下行李,放在路边,对老曾说:“就送你到这里了,你慢点哈!”
我们送别老曾,向县城驶去,隐约听出,院新轻轻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