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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那一声声鸟儿的召唤

——农民刘富国的三十年鸟类调查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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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本报全媒体记者 胡光华

  一

  雨后的大岗山,山路越是蜿蜒,秋色越发斑斓。一路上,霜叶尽染,云雾飘渺,凉意渐深不觉寒。分宜县钤山镇年珠村,就嵌在一处山腰上。刘富国刚从浙江丽水市莲都区作县域鸟类调查回来,就被我“逮”在家里。过几天,他又要赶回莲都。

  51岁的刘富国个头小,体瘦肤黑,体格样貌较一般农民多了些粗砺。他把双肩包一背,望远镜往脖子上一挂,端起相机,说了声“走”,就带我朝后山钻。“嘀嘀咕、嘀嘀咕……”这时,一串鸟声似在清水里打了个滚儿,婉转悦耳。刘富国脱口而出,这是栗背短脚鹎,林子里常见的鸟儿。

  再往山里走,林愈静,鸟愈鸣。几声略带沙哑的鸟声传来,刘富国笑着说,这是灰树鹊,活泼爱跳跃。突然,数声薄尖刺耳的鸟声钻来,黏住耳膜,“这是白冠燕尾了,喜欢沟渠溪涧。”刘富国听音识鸟的功夫,令人惊叹。

  我问他,全国多少种鸟?你识得多少?刘富国有些腼腆:全国有记录的1400多种鸟,我见过大约700种,拍摄过200多种。

  这个农民,在鸟类王国里游了30年,受邀以专家身份长期从事鸟类调查。中国林科院森林生态环境与自然保护研究所全国鸟类环志中心主任钱法文告诉我,别看富国是个农民,但他对鸟类调查事业有追求,专业水平高着呢!

  走过天南地北,踏遍万水千山,刘富国获得了海量鸟类调查数据,留下了大量鸟类影像资料。用钱法文的话来说,生物多样性保护是生态文明建设的重要内容,它的重要抓手是开展生物资源调查,而鸟类是显示度最高的类群。富国为生物多样性保护做出了“特别”贡献。

  刘富国与鸟结缘,始于1993年的一次“应聘”。那时候,中国林科院森林生态环境与自然保护研究所(以下简称森环森保所)、中国林科院亚热带林业实验中心(以下简称亚林中心)联合,在大岗山年珠林场开展鸟类调查研究。规划了多条3公里长的监测样线,每天必须沿样线攀山越岭,对鸟类多样性进行调查,并制作标本。当时,他们在当地聘请了一些年轻人做临时工,但干了没几天,那些小伙子都累跑了。

  年轻的刘富国前去试用。未料试了两个月,竟沉浸其间。项目领队、全国鸟类环志中心原主任楚国忠特别喜欢这个吃苦耐劳、透着机灵劲儿的年轻人,手把手教他监测鸟类、制作标本。刘富国也学得格外专注。

  乌鸫、灰眶雀鹛、北红尾鸲、领雀嘴鹎、红嘴蓝鹊、棕颈钩嘴鹛……司空见惯的森林原野,隐藏着纷繁华丽的飞禽世界。刘富国突然坠入这神奇的精灵王国,与它们亲密对话,随它们飘逸旋舞。他朦胧意识到,自己喜欢上这片绚烂的世界了。

  经过2年多鸟类科考,这个山里长大的孩子,第一次真正认识了家乡的森林,认识了家乡的鸟儿。

  二

  1997年,刘富国开始走出家乡,走向全国开展鸟类调查。那年,浙江省舟山群岛开展野生动物资源调查。楚国忠记着刘富国这个肯吃苦、爱学习的小伙子,便拍了份电报过来。接到邀请,他很快就去了。面对来自各地的专业技术人员,刘富国心里直打鼓,不时躲避着射来的怀疑眼光。

  一天,他和队员走样线时,在农户家中休息。突然,屋外传来一声鸟叫,其他人“噌”地往外跑,只有刘富国若无其事。大伙回来就问他:“你怎么不出去观察?”刘富国说:“不用看,是一只乌鸫。”这一下,大家对他刮目相看。一条样线走下来,刘富国听音识鸟的本事让队员震惊。很快,“刘专家”的名声就传开了。

  次年,浙江省开展野生动物资源普查,省森林资源监测中心聘请刘富国参与鸟类监测。他高兴地答应了,这活儿有些报酬,更重要的能开阔眼界。一年时间,他领着队员跑了60个县,他总是一边望一边听,一边报鸟名,队员则赶紧记下来。遇上陌生鸟儿,就记下特征,回去查鸟类图鉴。

  刘富国经常走着走着,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只鸟,在深邃的天空自由呼吸和飞翔。他太爱绿色森林海洋了,太爱多彩鸟类世界了。那次普查,他新认识了100多种鸟,兴奋极了。

  他成了浙江省森林资源监测中心的首选专家,签订了劳务合同。如今,他已走遍之江大地:2011年,受聘参加浙江省湿地资源调查;2012年至2017年,参加浙江省第二次野生动物资源调查;2017年至今,参加浙江省县域野生动物资源本底调查。生态大省的生物多样性调查,留下了刘富国跋涉的脚步,也写下了属于他的荣耀。

  “我特别感激楚国忠主任。1993年以来,他一直带着我做鸟类科考。没有他的引路、指导,就没有我的成长。”刘富国记得很清楚,第一次走进中国林科院,在全国鸟类环志中心帮忙,将全国各地环志站寄来的环志数据进行统计、入库、存档。环志中心的小阁楼,留下了他美好的回忆。在那里,他懂得了什么是科研精神,理解了鸟类科考的重要意义,也坚定了自己这份追求。

  刘富国参与最重要、持续时间最长的鸟类科考项目,还是在长江三峡库区。

  随着三峡工程的建设和竣工蓄水,对库区生态环境的影响将是深远的。对这里的野生动物开展长期、系统的调查监测,可及时掌握其分布和种群动态变化趋势,并采取相应保护措施。还可为库区生物多样性保护、各种工程规划建设,提供科学依据,具有重要的理论和实践意义。

  三峡工程建设期间,森环森保所承担了三峡野生动物的监测任务。2002年,作为主要成员,刘富国受邀加入了这个科考团队。一见到逶迤壮阔的长江,一踏入苍莽雄奇的高山,刘富国心潮澎湃。

  他和队友带着帐篷、锅盆、干粮等,一头扎进原始森林,有时在山上一住就是二三十天。陆生鸟类和水禽的种类、种群、分布、栖息地状况,都得摸清楚。这些调查监测数据,源源不断提供给科考团队,汇成三峡库区的鸟类“族谱”。

  “从2005年起,我开始独立调查,一个人连续在三峡跑了10年样线。”由于团队信任,刘富国开始“单干”,跑遍了三峡库区湖北、重庆的19个县。每年跑十多次是正常的,年初的水禽调查、四月和十月的鸟类迁徙调查是必须去的。

  孤身进山跑样线,会寂寞吗?刘富国笑道,哪会寂寞哟,我是“鸟探”,随时都在听鸟的叫声,找鸟的身影,用耳朵和眼睛去发现各种鸟,记录各种鸟,研究各种鸟。你说,有鸟做伴,怎么会寂寞。

  疲累倒是实在的。实在疲累了,他就随地坐下,微闭双眼,享受地听着鸟叫。听着听着,就会不自觉地噘嘴学起来。鸟儿一声,他一声。他一声,鸟儿一声。相互唱和中,疲累就没了踪影。

  我知道,对刘富国来说,偶遇任何鸟儿,都是一种幸福。

  如今,他的三峡鸟类监测还在继续。二十年,刘富国见证了雄伟三峡大坝的崛起,见证了一座座新县城的屹立,更见证了三峡库区生态环境的美好变迁,和野生动物的美丽故事。

  刘富国参与的《三峡库区蓄水172m水位线前后江面江岸鸳鸯越冬种群的分布调查》《三峡库区蓄水前后冬季小江水面及河岸鸟类种群波动调查》《三峡水库蓄水前后澎溪河食鱼水鸟越冬栖息地利用的变化》等科研论文,均在国内核心期刊和高校学报发表。

  30年来,刘富国鸟类科考的足迹远不止这些。

  从温暖湿润的南国,到冰雪覆盖的北方;从戈壁纵横的西北,到沙漠连天的南疆,都留下了刘富国跋涉的脚步。他说,作为鸟类调查员,没有不该去的地方,即便没有发现一只鸟,那也是珍贵的科考数据。

  三

  “一个种田的,玩这些虚头巴脑的,有什么用?发得了财么?”面对不理解的声音,刘富国总是笑笑。从事鸟类调查,确实发不了财,而且经常出远差,家也没法照顾。但妻子理解并支持丈夫,一个人操持家务,拉扯两个孩子长大。

  没有对鸟类调查的热爱,没有家人无私的支持,刘富国无论如何也走不到现在。因为,一条条样线上,充满着许多不确定的危险因素。

  刘富国曾在家乡的大岗山见过鹰雕,一直想研究它的生活习性、繁殖行为。去年3月,终于在一株枫香树上发现了鹰雕巢。他又紧张、又兴奋。鹰雕是大型猛禽,脾性凶猛,护巢性极强。他隔三差五就要上山,站在高处用望远镜向下观察。眼见着小鸟出壳了,灰白的身子,毛茸茸的。不行,得想办法在鸟巢附近装红外相机,否则无法完整记录幼雕成长。6月,山里已闷热得像个大蒸笼。刘富国爬上雕巢旁边的一株大树,小心地固定红外相机。突然,一股强风刮过后脑,还未反应过来,左脸已被重重抓了一下,人剧烈一晃,差点从树上摔下来。只见一只巨鸟呼啸着从眼前窜向高空。随即,刘富国感到左脸剧痛,鲜血不断流出。他定定神,掏出两支香烟剥开,将烟丝敷压在伤口处,好大一会儿才止了血。他赶紧忍痛将红外相机装好,下山。

  回到钤山镇卫生院,发现左脸伤口长约4厘米,已是皮开肉绽。缝了三针,注射了狂犬疫苗,才算处理完毕。跟我说起这事,刘富国仍心有余悸。那只鹰雕应该重3公斤多,翼展至少1.5米,异常凶猛。“如果那一下被它扇下来,掉在地上,不死也要去了半条命——16米高呢。”

  刘富国指指左脸,让我看伤疤。“不过,负这点伤还是值得。红外相机拍下了成年鹰雕喂食,幼鸟进食、学飞、返巢栖息等资料。这可是非常珍贵的独家资料呢。”

  我看了看刘富国左脸的疤痕,像戳印盖在那里,记录着一段惊险的故事,也像是一枚耀眼的勋章。

  当然,这样的勋章,在刘富国身上还有。

  2018年10月,刘富国到青海开展野生动物调查,样线在海拔4500米以上,每天跑3条样线,总路程15公里,高原缺氧,疲累加倍。那天,他在果洛藏族自治州玛多县走样线,正拍摄老鹰时,突然从远处窜出一大两小3条藏獒,向他直奔过来。跑已经来不及了,大藏獒死死咬住他左前臂,将他拽倒在地,虽隔着厚重的冲锋衣,但一阵剧痛直钻心口。另一条小藏獒咬住他的左小腿,使劲拖咬。

  刘富国一边大喊“救命”,一边拼尽全力手甩脚踢。可哪里有人!他有些绝望,心想性命就要丢在高原了。没想到,在一阵剧烈挣扎后,藏獒竟松了口,退后几步。刘富国大气不敢出,瞪着藏獒,慢慢往后挪。藏獒们也瞪着他,慢慢跟进。

  所幸藏獒未再攻击,跟了大约一百米,刘富国翻过牧民的铁丝网,确认安全之后,才放下心来。他在火炉旁脱下外衣,只见左臂5个深齿印,皮肤破损。翌日,打了疫苗,又继续加入调查队伍。

  还是那次在青海,有天深夜,越野车翻下路旁的旱沟,所幸刘富国和队员都未受伤。爬出车厢,车外是零下8℃,站在荒无人烟的路上等救援。到次日凌晨2点才搭上同伴的车,行驶200多公里后,总算到达县城住处。

  野外科考,经常遇到极端天气。那年在湖北恩施州巴东县开展野生动物监测,山上搭帐篷一住就是半个多月。一天晚上,狂风呼啸,骤降大雪,帐篷上面的篷布吹跑了。冷啊!仅剩的三根火柴,又无法点着。无奈,只得赶紧下山……

  刘富国记得,2019年,随中国林科院荒漠化研究所科考人员,在甘肃敦煌西湖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开展野生动植物、水文、土壤调查。野外住宿时,有3个晚上遭遇沙尘暴,有同伴的帐篷刮走了,便挤在一块,可哪里睡得着。第二天起来,头发、耳朵、鼻子、嘴巴里都是沙子。

  …………

  所有的困难和危险,似乎从未动摇过刘富国。因为只要有新的鸟类记录,或是拍到珍贵的动物照片,他就能满血复活。

  四

  从事鸟类调查30年,刘富国最牵挂的,还是家乡的林间精灵。他说,跑遍全国,可连家乡的野生动物都不了解,说不过去。所以,就想着多摸摸底,尽可能多留下野生动物的影像资料。

  只要回到分宜,他就带着望远镜、照相机,在森林里攀爬,在湖畔田间行走。就算干农活,他也带着相机,以便随时发现新的种类,捕捉鸟儿的精彩瞬间。

  这次从浙江莲都区回来,他邀上几个“鸟友”去了离县城不远的钤阳湖。淼淼湖面,水汽氤氲,过冬候鸟也该来了。他像雷达一样搜索着。“看!湖畔湿地好多。”突然,刘富国兴奋地叫。

  只见两百米开外的湿地,白花花一片。刘富国“职业病”犯了,一边观察一边数着:“黑琵鹭3只、白琵鹭82只、小天鹅21只……”好家伙,这些候鸟都是国家级保护动物。刘富国发现,这些年,来家乡越冬的候鸟种类、数量不断增多,这真是好事儿。

  20世纪九十年代初,森环森保所、亚林中心在大岗山年珠林场开展鸟类调查时,记录有125种鸟。此后,大岗山林区再也没作过野生动物资源普查。刘富国一直惦记着这事儿。去年,他自费在大岗山林区装了5台红外相机,探索森林秘境。“这些相机装得太值了,拍到了不少野生鸟兽的活动。”特别是首次拍到两个新物种:黄腹角雉、藏酋猴。

  坐在我面前,刘富国仍难掩激动:黄腹角雉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大岗山的首次发现,打破了它在省内区域分布图……

  通过他的调查监测,发现大岗山及周边地区鸟类增加到250种以上,其中国家一级、二级保护动物10余种。刘富国掰着手指数着:黄腹角雉、白颈长尾雉、白鹇、蛇雕、林雕、雕鸮、鸳鸯、游隼、黑琵鹭、小天鹅……“前段时间,红外相机还拍到绿翅金鸠,我马上分享给了‘鸟友’。”

  刘富国是从骨子里爱鸟,不管走到哪儿,都喜欢跟人讲鸟的事儿。他说,你知道吗?鸟儿有灵性的,你有多么喜爱它,就能发现它多么可爱。

  果然,从他在家乡拍的图片里,我第一次见到6只穿“花衣裳”的竹鸡,夜晚挤挨成一排,蹲在树干上睡觉,简直萌化了。第一次见到凶猛的鹰雕,面对毛茸茸的幼崽时,眼里透出母爱的柔光。从他在家乡拍的视频里,我第一次见到一对白颊噪鹛“夫妻”,旁若无人蹲在枝间,相互用喙轻轻梳理头颈的羽毛。被梳的那只,总是侧伸颈脖,眼睛微闭,尽情享受。那种无言的恩爱,谁看都会动容。第一次见到白鹇和黄麂一块儿觅食嬉戏,相处和谐,见到藏酋猴对着镜头扮鬼脸……

  长期的攀山越岭,刘富国膝盖落下了毛病,在硬地上走久了便疼。他说,省内有自然保护区、高校邀请他参加野生动物科考,但由于工作档期原因,一直没能去成。“争取60岁以后,专心在省内、在家乡做些事。譬如,作鸟类调查研究,整理自己积累的资料,为孩子们科普鸟类知识……”

  此时,我看到刘富国的眼睛里,有一束炽热的光。

  (图为刘富国拍摄的鸟类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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