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蒋国江

　　蒋士铨是清代著名戏曲家、文学家，字心余，一字苕生，号清容，晚号定甫，亦称藏园居士、离垢居士，江西铅山人。能诗擅文，尤以戏曲知名，晚清平步青《霞外攟屑》称蒋士铨戏曲“逼真玉茗‘四梦’，为国朝院本第一”。日本学者青木正儿则称其为“乾隆曲家第一”。有十六种曲行世，含杂剧九种，传奇七种，其中有九种合称为“藏园九种曲”。

　　文苑而兼

　　任侠之风

　　据《清容居士行年录》，蒋士铨先世本姓钱，来自浙江长兴，明末清初时，其祖父承荣因避兵乱与家人失散，流落江西铅山永平，为当地蒋姓乡绅收为子嗣。雍正三年（1725），蒋士铨生于南昌垣东街小金台前旧宅。他的父亲蒋坚是位秀才，擅长刑名之学，有古烈士遗风，曾长期佐幕于山西泽州，屡雪疑案。其母钟令嘉，南昌人氏，明慧仁恕，娴礼知书。蒋士铨四岁时，母亲断竹篾为点画，教其识字，九岁时，“授以《礼记》《周易》《毛诗》，皆成诵”（《鸣机夜课图记》）。其母课督甚严，酷暑严寒，未尝少倦。十岁时，父亲将其缚于马背，随自己历游燕、赵、秦、魏、齐、梁、吴、楚间，让他遍览崤函、雁门之壮丽，太行、王屋之胜景，随后就读于书连十楹的泽州凤台王氏楼中，尽阅王氏所藏，打下深厚的文学根底。

　　乾隆九年（1744）秋，蒋士铨随父母南归。乾隆十一年（1746），在铅山应童子试，时值殿撰金德瑛督学江右，得其卷奇之，云：“此生他日成就不在我下。”遂从金先生学。乾隆十二年举于乡。乾隆十五至十六年，应南昌县令顾瓒园之邀，担任《南昌县志》总纂。其间在南昌东街水口巷购置一所住宅，名之为“藏园”。蒋士铨从二十三岁开始，三次赴京赶考，均未能遇。乾隆二十二年（1757），四赴京师，终于进士及第。乾隆二十五年，授翰林院编修，任武英殿纂修官。乾隆二十七年，充顺天府乡试同考官。乾隆三十一年，应浙江巡抚熊廉村之聘，主讲绍兴蕺山书院。乾隆三十七年（1772），应两淮盐运使郑大进之邀主讲扬州安定书院。前后约十年，教习士子之余，遍游江浙名胜，题咏甚多，广泛接触各阶层人士，对社会的认识亦更为深刻。乾隆四十二年，乾隆南巡，赐诗彭元瑞，称彭与蒋为“江右两名士”。乾隆五十年（1750）2月24日在南昌藏园病逝，享年61岁，次年归葬铅山。

　　受父亲影响，蒋士铨一生为人襟怀磊落，意气飞扬，有康济天下之志和任侠之风。不仅擅长戏曲创作，亦长于诗词，有《忠雅堂诗文集》《铜弦词》等行世。其诗与袁枚、赵翼合称“江右三大家”，诗风“空诸依傍，独抒性情”。因其能诗擅曲，又为人侠义磊落，名士亦乐与之游。与诗人袁枚交游匪浅，曾互为对方文集作校；与翁方纲、王昶、洪亮吉、赵翼、阮元等学者书信往来频繁，与裘曰修、彭元瑞等同乡名公有旧；与戏曲家唐英、周埙、董榕、王文治、李调元等为赏曲知音，交谊多年，诗文唱和甚多。

　　史笔诗心

　　作悲剧

　　蒋士铨戏曲作品艺术成就向来被人所称道。李调元《雨村曲话》云：“铅山编修蒋士铨曲，为近时第一，以腹有诗书，故随手拈来，无不蕴藉”；杨恩寿《词余丛话》则称《藏园九种曲》为“诗之盛唐”。笔者以为，其剧作最大艺术特色是兼具史家之笔法、诗家之词曲与正统崇高之悲剧艺术美。

　　蒋士铨曾以翰林院编修之职担任史官，晚年被召入京后，又曾充任国史馆纂修官，专修《开国方略》十四卷，所以时人称之为“蒋心余太史”。这种史官之学养也融贯在其戏曲创作中，不管是历史剧还是时事剧，皆具有史传笔法和“实录”精神。他几乎在所有剧作封面上标写“史院填词”，自序题款也是“史笔”“史官”“扶植人伦”等语。故同治《铅山县志》称“其写忠节事，运龙门纪传体于古乐府音节中，详明赅治，仍自伸缩变化，则尤为独开生面，前无古人”，赞其采用以史为据、以一人为主的纪传体写法来创作戏曲。他还以南史、董狐等正直史家为典范，曾鲜明道出“安肯轻提南董笔，替人儿女写相思”的创作态度。

　　故其剧作常以真人真事为依据，并注重考订史实。如《冬青树》传奇与文天祥有关的事迹，“均依《宋史》本传，及赵弼所撰《文信公传》”“惟《遇婢》一出，则采他书以附之者”，剧中谢枋得、王清惠、王炎午、张千载、汪大有、唐珏、谢翱、陈宜中、留梦炎等人物的故事亦大都有史可稽，或本于正史，或出于诗集及地方文献。《桂林霜》主要取材于《碑传集》所辑《马文毅公传》等史料，上场人物大都真名实姓，主要发生时间也一一详明，可以补正史之阙漏。《一片石》《第二碑》《采樵图》取材于上饶理学家娄谅之女、宁王朱宸濠妃子娄氏的事迹。《空谷香》则是一出古典戏曲较为罕见的时事剧，系由南昌县令顾瓒园口述的其妾姚梦兰生前薄命事迹敷演而成。

　　在史料来源可靠真实的基础上，蒋士铨便围绕一个主要人物的忠孝节烈事展开剧情，其他次要人物及事件则依照活动时间顺序穿插剧间，构成并行或相交的次线，或互为因果，或相互衬托，从而给人变化多端之感。如《冬青树》全剧三十八出，有二十二出叙及文天祥的抗元及节义事迹，次线写谢枋得“卖卜”“却聘”“饿殉”等，并兼写其他人物；《临川梦》主线写汤显祖入仕及创作“四梦”，次线写俞二姑等人事迹；《雪中人》主线写吴六奇从落魄为丐到拜将立功，次线写查培继受《明史》案牵连下狱，两线交叉处则写二人互相救助，以彰显一段侠肝义胆的奇缘。

　　蒋士铨是乾隆时期诗坛“江右三大家”之一，他的诗人才气及“性灵”诗风也在剧作中得到展现。梁廷柟《曲话》说：“蒋心余太史《九种曲》，吐属清婉，自是诗人本色。”其作品曲词文采绚丽，雅俗共赏。如《四弦秋》“送客”一出，为曲论家杨恩寿《词余丛话》所称赏。剧中花退红所唱之《北折桂令》云：“住平康十字南街，下马陵边，贴翠门开。十三龄五色衣裁。试舞宜春，掌上飞来。第一所烟花锦寨，第一面风月牙牌。飐鸦鬟紫燕横钗，蹴罗裙金缕兜鞋。这朵云不借风行，这枝花不倩人栽。”写得生动妍冶，情态逼真，有诗之意境。又如《空谷香》传奇第八出写鲁学连赴任时所唱之曲：“山平水远出桐江，柔橹声中过富阳。塔影认钱塘，何处是故人门巷？”情景交融，如诗如画，令人神往。

　　难能可贵的是，蒋士铨较早认识到戏曲移风易俗、影响国政之社会教育功能。他曾说过：“天下之治乱，国之兴衰，莫不起于匹夫匹妇之心，莫不成于其耳目之所感触，感之善则善，感之恶则恶……故欲善国政，莫如先善风俗，欲善风俗，莫如先善曲本。”其戏曲作品大都“观感劝惩，冀裨风教”，以表彰节烈、扶植人伦为主旨，直面社会现实的弊病和残酷，具有史诗般的崇高、深沉和悲壮。笔下主人公大都品德崇高或美好，是作者道德理想的寄托。比如《冬青树》中文天祥和谢枋得“志存恢复，耿耿丹衷、卒完大节”，是文章节义俱佳的千秋忠烈；《桂林霜》中的广西巡抚马雄镇以一介书生镇抚一方，忠君报国，矢志不移；《临川梦》中汤显祖“一生大节、不迩权贵”，又“白首事亲”，是“忠孝完人”；《空谷香》中姚梦兰是个集贞、节、智、烈、侠、义于一身的奇女子；《一片石》《采樵图》等剧中的娄妃不仅才德双全、秀外慧中，而且临难不苟，冒死谏夫。但这些勇于追求道德理想的美好人士，一个个不被当时的现实所容，命运凄惨，体现出“历史的必然要求与这个要求实际上不可能实现之间的悲剧性冲突”。

　　蒋氏戏曲还擅长营造悲愤崇高之意境。如《冬青树》传奇之“柴市”，作者浓墨重彩描写和歌颂文天祥坚贞不屈、视死如归的民族气节和爱国精神。文天祥临刑前所唱的《水仙子》则通过“嘱嘱嘱”“切切切”“休休休”等字音的重叠顿挫，来衬托主人公因江山易主而产生的极度沉痛悲愤和起伏不平的情感。《桂林霜》传奇先是层层渲染马家的劫难，营造悲剧氛围，后又饱蘸笔墨将马熊镇家人集体殉难，写得异常悲壮惨烈。《临川梦》一剧同样是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块垒，满纸悲愤感伤之格调。此外，《香祖楼》传奇满纸“恨”字，写娄妃诸剧则寄予了作者深沉的哀思。

　　以戏曲演绎

　　江西历史

　　蒋士铨戏曲还有一个极其显著的特征，那就是具有浓厚的江西文化特色。近代曲学大师吴梅《中国戏曲概论》曾云：“心余诸作，皆述江右事”；卢前在《红雪楼逸稿序》中亦云：“太史桑梓之念甚殷。”蒋士铨现存十六种曲，大都与江西历史上的人和事有关，涉及江西方言俚语和民俗文化的剧目则更多。可以说，以戏曲样式较为广泛演绎江西历史者，实始于蒋士铨。

　　蒋氏诸多剧作主人公为江西人或江西官员，或主要事件发生在江西。比如《西江祝嘏》四剧（即杂剧《康衢乐》《忉利天》《长生箓》《升平瑞》）是应江西绅民之请为遥祝皇太后寿诞而作的祝寿戏，剧中大量出现江西地名及人物；《庐山会》系为江右王氏祝寿而作；《空谷香》是蒋士铨应时任南昌县令的顾瓒园之邀为其爱妾姚梦兰所作；《四弦秋》剧情来自白居易《琵琶行》的诗意；《临川梦》《冬青树》《桂林霜》《一片石》《第二碑》《采樵图》等，更是为他平生所景仰的江西先贤汤显祖、文天祥、谢枋得、傅弘烈、娄妃等树碑立传。

　　蒋士铨生活的年代，弋阳腔、梆子腔、宜黄腔、串堂戏等声腔在赣东北竞相登台上演，深受当地百姓欢迎。尽管蒋士铨的剧作皆为昆曲而作，但他并没有排斥这些擅长打诨调谑、乡民喜闻乐见的地方戏，而是将其声腔曲调巧妙地吸收入剧，比如《忉利天》第三出写魔王波旬降伏佛界的战斗场面，采用整整一大段弋阳腔曲牌及滚白来表现，不仅活跃了戏场，也有利于塑造人物，取得令人称奇的戏剧效果。蒋士铨还在一些剧中直接将“秧歌”“上梁歌”及傩舞等江西民俗说唱或舞蹈入曲，使得舞台上载歌载舞，气氛热烈，节奏欢快，又散发着浓郁的乡土气息，正所谓“诙笑点染，以乡人言乡事，曼声拉杂”。

　　因此蒋士铨戏曲不惟为中国古典戏曲史上的璀璨篇章，也是江西古代历史文化的重要书写者，其价值历久而弥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