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 珊
我曾在诗歌里,反复写下炊烟袅娜的潭坊村、繁花盛开的佛指岗、清澈见底的桃江河,还有一个令我心心念念的人。那个人,就是我的外婆。
可是外婆在2006年冬天去世了。举行葬礼时,我临近预产期,母亲阻止了我去参加她的葬礼。然而时间的流逝并不能磨损我对她的怀念,没能去送她最后一程,没能在2006年的寒风中与她告别,这也许将成为我一生中最为懊悔的事情。
小时候,每年寒暑假,我都会和弟弟去外婆家小住一段日子,那是我们最快乐无拘的时光。在家时母亲所不允许的上树掏鸟窝、下河捕鱼虾……在那些日子里,都得到了尝试和弥补。每一次,当我和弟弟即将离开潭坊村的清晨,外婆都会早早点燃炊烟,在大铁锅里煮好六枚鸡蛋,避开舅妈和几个表妹,偷偷塞到我和弟弟的衣兜里,让我们在路上吃。20世纪80年代,物质还相对匮乏,几枚可口的鸡蛋对两个年幼的孩子而言,无疑有着巨大的诱惑力。
外婆把我们送到村口,千叮万嘱,然后目送我们离开。等我们走到小路的尽头,回头看时,田野已经笼上一层薄雾。而我的外婆一身粗布蓝衫、头裹客家蓝巾帕,一直站在村口的那座石桥上,遥遥地挥着手,望向我们。后来每当回想起这一幕,我总是会想起朱自清的《背影》。可年少时我尚不知离愁,如今渐渐懂得时,却早已是物是人非了。
“我决定去看望她/途经的路上,翻过几片寂静的松林/穿过一条汩汩的小河/就到了她的家/她在灶台前忙碌/没有叫我留下,也没有让我离开/她没有问起她爱过的任何人/没有问起我的母亲/弟,或是姐妹/她只说后山的板栗就要熟了/新栽的葡萄苗又抽出了嫩芽/起风了,我站在翻滚的暮色里/抬头看到空空的房梁/忽然泪如雨下……”
这首诗写于2016年,那时距外婆去世已经过去整整十年了。在这期间,我曾多次回到潭坊村,在废墟成片的村庄里,寻找记忆里那些熟悉的场景与物什。土坯房、水井、鹅卵石铺成的小路、乘凉时坐过的大青石……村庄里的人越来越少,倒塌的土坯房越来越多。我看到的村庄,已不是童年时看到的样子。这个村庄所勃发的生机,已和我记忆中的古朴截然不同。
我在这首诗里构建的背景:寂静的松林、汩汩的小河,其实是一次真实的场景还原。年幼的我和弟弟曾无数次揣着几枚温热的鸡蛋,兴高采烈地翻过那几片空无一人的松林,穿过那条汩汩的小河,往返于潭坊村与玉舍村之间。后来我查找过百度地图,这两个村庄的距离只有3.2公里,步行需要46分钟。而恰恰就是这短短的3.2公里,这一路的松林与灌木丛、泉眼与青苔、风声与鸟啼,给予了我的童年时代一种地域上的辽阔与精神上的富足。
客家人对棺木的存放,大多会选择放在祠堂的房梁上。那些曾让我心存畏惧的,刷着朱红色油漆,写着大大的“寿”字或“福”字的棺木,如今早已不见了踪影。我无法猜测这个村庄到底有多少位拥有这样的棺木的老人,已经离开了人世。我只记得,那个秋天的黄昏,凉风送拂,当我站在空空的房梁下,忽然满心悲戚,泪如雨下。
这在后来,成为这首诗的结尾。
除此之外,我还给外婆写下过很多首诗。每一首诗其实都是我对外婆的缅怀,对过往的追忆,对一去不复返的童年时光的不舍。
在跳脱写作早期的稚嫩与瓶颈之后,关于如何更有效地进行写作,当下每一位写作者都应不断进行自我反思和修正。我曾在一场诗歌研讨会的发言里谈及关于诗歌的题材,“选择和拒绝”是许多诗人的态度,常有人说,这不是写诗的材料,这不能入诗,但是里尔克回答,没有一事一物不能入诗,只要它是真实的存在者。里尔克曾在《给一个青年诗人的信》里这样说:“你在信里问,你的诗好不好?你向外看,是你现在最不应该做的事,没有人能给你出主意,唯一的办法:请你走向内心。”
我想唯有走向内心,才是恒久的,最有意义、最有价值的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