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彭文斌 文/图
一
那些照片已然泛黄,而微笑嫣然,眸子间流动着春水。
此时,炊烟刚刚从袁河之畔飘起。河水里,流动着婉约而多情的暮春。我怎么也没想到,在这个叫横板桥的村庄,竟然曾经生活过那样一群青春如火的奇女子,深藏着那样一段壮丽如诗的往事。
她们,有一个统一的番号:上海劳动妇女战地服务团。
我眼帘里的横板桥,早已洗尽硝烟,一幢幢簇新的楼房错落有致,一树树新绿托举着斜阳余晖,柏油村道平坦,鸟鸣滴落着甜润的味道。在充盈着现代元素的横板桥,那座飞檐翘角的清代民居仿佛一个时间老人,不言自威。谁又能够想到,80多年前,这儿进出过多少活泼靓丽的身影,一次次响起那抗日救亡的歌声。
故物无语,却储满人间的风声雨声。我知道,自己马上就要与一些化为山海的故人相见。脑海中,忽然浮起“擂鼓诗人”田间在1938年写的诗句:“假如我们不去打仗/敌人用刺刀/杀死了我们/还要用手指着我们骨头说:/‘看,这是奴隶!’”
黑底黄字的匾额悬于门顶,乃尹峰所题写:上海劳动妇女战地服务团旧址。工作人员告诉我,老人题写匾额时,已是99岁高龄。每一个字,犹如一个婀娜的女子在舞蹈。我想,作为曾经的服务团团员,尹峰该是怀着怎样燃烧的心情,挥笔写下这13个字,她一定渴望姐妹们在其笔下复活,少年归来,执手再言沧桑真情。
迎面的厅堂里,一面墙上写着“铭记历史”,另一面墙上写着“珍爱和平”,鲜红如血,发人深省。在左侧的厢房里,我遇见了一幅幅永生难忘的照片——那些从全国各地聚集到黄浦江畔,再辗转江西战场的年轻女子,无不绽放着灿烂的笑容!那些清澈的眸子里,无不安放着一个万紫千红的春天!
且记住她们的芳名:胡兰畦、胡瑞英、秦秋谷、杨丽川、李惠英、龚琦玮、柳秀娟、张定堡、郭立言、杨琦、林曼萍、万映萍、曹自刚……斯时,她们多数是20岁左右的姑娘,正是做梦的年龄,然而,卢沟桥的枪声将一切憧憬击得粉碎,姑娘们剪去如瀑青丝,卸下粉黛妆容,义无反顾地奔赴前线,与众多好男儿并肩驰骋疆场。青山何处不埋骨,木兰同样敢捐躯。我走得很慢,想记住每一个微笑,也想为她们写下浅陋的诗行。我知道,纸短情长,再华丽的辞藻,也敌不过一双眸子里的家国。
横板桥何其幸哉,曾经书写下烽火里的传奇。
我的目光,从一座1500平方米的老宅子出发,走向光阴深处。
二
淞沪会战爆发后,各地军队集结上海参战,与日寇展开殊死搏斗。由于语言、习俗迥异,不少部队难以与当地民众打成一片,甚至产生了诸多误会和隔阂。在此情势下,中共秘密党员胡兰畦受何香凝的委托,着手选拔了10名有志青年参加抗战前线服务,其中8人为共产党员和共青团员,这个团队,取名为“上海劳动妇女战地服务团”,由胡兰畦担任团长。
她们的目标,就是奔赴前线,为浴血奋战的将士们提供后勤服务。
战地黄花分外香。从1937年10月至1940年10月,在短短3年时间里,服务团的足迹遍及上海、江苏、安徽、江西、浙江、湖北、河南、湖南等8个省市,行程两万余里。队伍,也渐渐增扩为30余人。她们一路通过唱歌、演戏、办壁报等多种形式,宣传鼓动军民抗日、救护和慰劳伤病员、调解军民矛盾、维护国共合作,为国分忧,敢于担当,南征北战,成绩显著,多次受到国共两党的嘉奖。
1939年暮春,正是插秧的日子,山岭披翠青,袁河吐碧波。服务团随十九集团军总部从南昌撤离至新余,渝水区珠珊镇横板桥成为重要驿站。小小的赣西乡村热闹起来了。
一股股新鲜的风吹进家家户户。
妇女识字班、文化补习班办起来了。唱歌、手工、体操、抗战教育,像一颗颗种子,播在那些曾经只顾于做针线活、围着锅台转、埋头田间土地的心灵里。
民众诊疗所建立起来了。药品、医疗器械,由宋庆龄、何香凝两位先生亲自操办寄运。每天上午9点开始,门前早早拥挤着许多病患,大家满心期望,翘首以盼。这年端午节之后,服务团冒险救下一名难产女子,保全了母子平安,却分文不取,一时传为美谈。据《我们的民众诊疗所》统计,在新余驻扎期间,共有内科患者1470例、外科患者1501例得到救治。
针对少数士兵纪律松弛、占村民便宜的情况,服务团深入细致地向部队宣传:“一个军人上抗日前线,保国卫民是军人的本分,是军人的光荣。如果强拿老乡的东西不给钱,侵犯老百姓的利益,这不是丢掉抗日军人的光荣传统吗?”在她们的努力下,军民关系空前团结。
同年7月,服务团发起割稻运动,团员们和部分军人自发帮助出征军人家属和贫苦农民割稻、打稻,一共割稻1005亩,打了1558担谷子。
更新鲜的是,服务团的女子们结伙下河游泳,打破了闭塞乡村的千年禁锢。一个个健美青春的身影,激活了沉寂的四野。
多年后,当年的儿童团员、横板桥人胡国英在《我魂牵梦萦的女兵啊!》一文中充满感情地回忆道:“我拿着棉花糖(服务团团员所送)给爹娘看,他们都感到奇怪,嘴里嘟哝着:‘该下国民党个兵还变好哩呀啥?(后来才知道是共产党领导的地下组织)’……女兵们还带我们到各村搞宣传,一路走一路唱,跟孩子们熟悉后,女兵们通过各家各户小孩上门与大人接触,宣传革命道理,提倡妇女解放,在村里办起了识字班,大人小孩一起读书、写字、唱歌,整个横板桥到处充满着歌声、笑声……”
再泥泞,也要前行;再苦难,也要抗争;再多的血雨腥风,也不放弃笑声。
乱世桃源。我的心头,骤然跳起这样的意象。
柳眉、剑眉、玄月眉、一字眉,无论何种形状,都不必藏起笑意。袁河一般清澈的眸子间,不掩对民众的热爱、对山河的深情。80多年后,我依然有幸目睹她们的笑靥,聆听她们的笑声,就是今天横板桥的模样。
服务团虽然是非战斗人员,却也同样参加军事训练,随时准备投入战场。胡兰畦、任秀棠等人甚至参加了游击干训班,接受系统的军事教育。飒爽的英姿,成为横板桥的亮丽风景线。
当地的村委会工作人员告诉我,横板桥自古多河汊,村庄四周有多座石桥、木桥,俨然江南水乡,这也是村名的来由。岁月倥偬,物是人非,村庄旧貌换新颜,交通更是今非昔比。
光影中,我努力地从老照片里寻觅那树、那河、那人、那建筑之间的联系秘径,感受一群天使留给一座村庄的体温。
三
没有多少人会想到,上海劳动妇女战地服务团其实是一个以中共党员为骨干力量的抗日救亡团体,其内部建有秘密的中共支部,党员数量曾经达到16人。
多难兴邦,烽烟造人。拨开历史的迷雾,我凝视着服务团的3张合影:一张拍摄于1937年10月5日,服务团在上海成立;一张拍摄于1940年11月,服务团撤离到桂林;一张拍摄于1939年7月,服务团员在新余游泳。所有的合影,有着同一种表情,那就是笑容可掬、目光如水。我不由得一再想起山间的泉溪水。
服务团团长胡兰畦是秘密党员,受中共中央长江局直接领导。这位黄埔女杰,既是作家,也是国民党少将,是中国现代史上颇有影响的女革命战士。
党支部书记胡瑞英最早是上海纱厂的童工,在残酷的斗争中逐渐历练成一位优秀的组织者和领导者。新中国成立后,她南下江西工作,后调至中央组织部。
1939年1月,服务团中的知识分子秦秋谷光荣地加入中国共产党。她后来在多家新闻媒体任职,是一位优秀的新闻工作者。
而鲜为人知的是,服务团党支部先后接受过陈毅、项英、邓颖超、叶剑英等人的直接领导。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上海劳动妇女战地服务团辉煌的3年,也是国共两党合作共同抗日的结晶。
我的目光,久久留在两位青春女子的半身照上。她们,都没有看到红旗升起在天安门的情景。脸庞略宽的霍和凤曾经是上海线厂童工,1937年12月入党,后来前往苏北盐城新四军军部工作,不幸患上肺结核,英年早逝。那位喜欢露齿的女子叫王瑜洁,她加入新四军后,到兴化县从事抗日救亡工作,于1945年春天病故,时年25岁。时光漫漶了她们的笑容,却没能湮没其眼睛里的纯净和坦然。
转身,我瞥见旁边的墙角悬挂着何香凝的一句话:“与其忍辱生,毋宁报国死。”它像一束耀亮的火焰,将展厅和我一起点燃。
暮色悄然走近,整个旧址陷入无穷的缄默之中。我有某种不舍,徘徊于这座古民居前,又似乎在等待什么。
隐隐约约中,传来锣鼓之声,铿锵铿锵。是了,一定是服务团自己的战场剧社在表演剧目,或许是《最后一颗手榴弹》《黄浦江边》《保卫祖国》,也或许是《胜利舞》《大战东林寺》《放下你的鞭子》。走到哪儿,革命的歌声就唱响在哪儿。她们总是在用一种特殊的方式在战斗。服务团在横板桥呆的一年半时光,不过是人间一瞬,却成为这座村庄永恒的荣光与记忆。
不知不觉,我走到了村口,但见几名农妇正在蔬菜地里忙碌,袁河畅快地流淌,植物绿意盎然,房舍俨然,四周一派宁静。这,才是生活该有的样子,也是那些青春眸子里期望的家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