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 优

　　“丙辰中秋，欢饮达旦。”轻轻一念，忍不住嘴角上扬，只觉朗朗月色一下子倾下来，山川大地一派空旷清亮。亭台楼阁浮在月色里，衣香鬓影，杯盏交错，琴声悠悠，笑语盈盈。

　　不管时光如何流转，千年之前的那场盛宴永不散场。“欢饮达旦”，寥寥四字，喜悦和欢乐越过千年时光，依然铺满了我的心间。

　　中秋节，团圆节，月圆人未圆，彼时苏轼与弟弟已分别多年，中秋之夜，把盏言欢，最亲爱的弟弟却没在身边，所以“大醉”，“兼怀子由”。身为密州太守，仕途上并非春风得意，亲人之间又多别离，但是，月儿圆了，佳节到了，有什么理由不快乐呢？良辰美景，不可辜负一片好月，不能抛掷一个良宵。生之快乐就在当下，清风明月本无价，一觞一咏，可抒千古情，可消万古愁。“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把酒望月，美好的祝愿月光一样把心的缝隙填满：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不管身在何处，不管经历了什么，只要明月还在，一切都值得期待。

　　苏轼的中秋夜，自然是月色溶溶诗意缱绻。平凡普通人的中秋夜，朴朴实实，不过烟火日常里溢出的一丝丝细微的光。记忆中，乡下的中秋节，说不上什么仪式感，但大人是记得的，小孩子是欢愉的。无论多忙，父母也要将手头的要紧事放一放，弄一顿相对丰盛的食物，解一解全家老小的馋。炖一锅肉，炸一盆馍，打一盆新糯米糍粑，炒几个时令小菜，煎炒炸煮，叮叮当当，满满的节日气氛扑面而来。而乡下的月，总是又圆又大，胖馍一样低低挂在树梢上。

　　东坡与弟弟手足情深。又一个中秋，兄弟两人终于团聚了。熙宁十年二月，子由与东坡相见，四月陪他同赴徐州，八月中秋之后方才离去。这是暌别七年以来，兄弟首次相聚并共度中秋。此等美事，自然不能不记之。

　　“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

　　一样的月色，一样的良宵，笙歌笑语少了，静谧清幽多了，“银汉无声”，此时无声胜有声，多少情怀无限意，全在默默的仰望中。月色如此浩荡，相聚如此美好，可是这样美好的时刻多么短暂！此地一为别，再见不知是何年。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明年月更圆，将与谁看？世事难料，人事音书漫寂寥，淡淡的忧伤任是皎洁的月光也洗涤不了。

　　从“欢饮”到“无声”，东坡的中秋月，在浩瀚的夜空缓缓西沉。月圆了又缺，花谢了又开。人生，就是从一场又一场热闹中抽身，慢慢走，缓缓行，走过山重水复，走过柳暗花明，最终走向专属于一个人的寂静。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西江月》里，扑面而来的就是无尽沧桑，是万水千山走遍，大波大浪历尽之后的彻悟。当他在月下把盏北望时，喧嚣远去，风叶鸣廊，一层又一层凉意，掀动他的衣角，侵入他的肌肤。曾经的凌云壮志，曾经的风云激荡，顺境与逆途，荣光与屈辱，早已烟消云散。“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中秋还是那个中秋，明月还是那轮明月，只是，东坡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东坡了，时间把一切悄然改变。把酒问青天的豪情啊，欢饮达旦的往日啊，徒留一声长叹。长叹之后是彻悟，是释然，是浮华褪尽后的寂静清欢。

　　披一身月光的东坡，始终是一个闪闪发光的人。这个时候的东坡，早已与月融为一体，在文学的广袤天空，在精神的浩瀚宇宙，他就是那轮明月，抬头仰望的人，总会廓尔忘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