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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时代怎么变化,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份刻骨铭心的年夜饭记忆——

最抚人心家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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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寻味江西年

  豆条炖肘子

  □ 帅美华

  对于九江柴桑人来说,买豆条已成了过年必不可少的习俗。你走进柴桑人家的年夜饭桌,哪桌没有豆条的身影?作为一种素食食品,它同猪、鸡、鱼等肉类食品一样,在年的礼仪中享有举足轻重的地位,甚至比它们更受欢迎。

  “买袋豆条过大年,冇得豆条就冇法过年”,这个说法听起来有些夸张,但对于柴桑老百姓来说,那是最最真实的年景。

  正月天,亲戚互相走动,你家吃来我家吃去,每家都是一大桌子的菜。大鱼大肉,吃多了会腻,但和鱼、肉一起烧煮出来的豆条必定会被吃个精光,且怎么吃也吃不腻。

  小的时候,家里穷,可不管手头再怎么拮据,日子再怎么困难,进了腊月,总能听到祖母在跟父母亲合计:今年买多少斤豆条,到哪个地方去买。长大后,才明白这“买”里面的学问。

  柴桑老百姓食用豆条已经有两百多年的历史。豆条的前身是豆腐,豆腐的原材料是植物蛋白含量丰富的黄豆。过年,谁家不打上几桌豆腐呢?豆条的发明有其偶然性,更有其必然性。说是清道光年间,时任两广总督李鸿宾的族人李福善想让新鲜豆腐的保留时间更长一些,便将豆腐放进油锅里炸,没想到这样制作出来的豆制品绵软、筋道、鲜美无比,且经久不坏。于是大家纷纷效仿。传说鼎盛时期,制作豆条的手工作坊达三四十家,大都集中在新合镇,因这种炸制出的豆制品成圆条状,便称豆条。

  明清时的新合镇被称为仙居乡,这里气候宜人,人口稠密,因为特殊的地理环境,从地底涌出的泉水含有丰富的矿物质,被称为仙居泉水。用仙居泉水浸泡的黄豆做出的豆条,皮子薄,细腻光滑,吃起来特别绵软,有韧性。一来二去,大家都知道,买豆条就要买正宗的新合豆条。

  做豆条的过程看似简单,只“浸豆、磨浆、滤浆、烧浆、点浆、压豆腐、切豆腐条、油炸”这八个步骤,但每道程序都有讲究,特别是油炸,油要用当地出产的新鲜棉籽油,豆腐条初下锅时,热油中兑冷水,等它膨大定型后,一边翻搅让其充分受热,一边浇热油增温,快速烹干豆腐条里的水分。冷水兑多少?热油怎么浇?完全凭经验,凭直觉,没有固定的公式,机器根本无法替代,所以我们吃到的每一根豆条都是有着二十多年制作经验的老师傅纯手工制作的。

  豆条色泽亮润、入口绵软,因它里面像蜂窝一样全是中空的,和鱼煮,和肉烧,它能把汤汁里鱼的鲜香、肉的浓香全吸进来,咬一口豆条,就是吸一口鱼汁,吮一口肉汁,所以豆条煮鱼、豆条烧肉,深受老百姓的喜爱。新合豆条煮鱼头更是声名远播,是赣菜里的名菜,而在大年三十这个晚上,为了显示出年的隆重,也为了吃得更过瘾、更畅快,家家户户都做起了豆条炖肘子肉。这道菜,平常可是很难吃得上的,只在新旧交替的除夕,才华丽登场。

  猪是自家养的土猪,取猪后腿根上的那一块,厚实实的皮包着红鲜鲜一大坨瘦肉,用秤约一约,两斤多。刮尽猪毛,用水冲洗干净,一整块,不过刀,放进滚水锅里焯一下,捞出沥干水分后,再放入热油锅里,把肉皮炸成金黄色,捞出,放进大铁锅里焖煮。豆条也不过刀,取完完整整之意,直接放进大铁锅里,和肘子一同炖,等水重新开过,调入盐、料酒、生抽、老抽,改小火焖上四五个小时。起锅时,撒一把青绿玉白的大蒜。这样,一道重磅级的新合豆条炖肘子肉就做好了。

  过年时,什么都讲究个吉利,讲究个富足,最初做这道菜时是图个“团团圆圆,幸福美满”的好寓意,及至一大家子人围坐在一起,一伸筷子,才发现这样焖煮出来的肘子肉,肉皮软糯,浓香诱人;用筷子一戳,瘦肉一条条,一丝丝,分离开来,红红朗朗,耐咀耐嚼,鲜香无比;豆条经过长时间的焖煮,饱吸了肘子肉里的胶原蛋白,更是细腻滑润,滋味十足。

  年是什么?也许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解答。但所有的胃都做出了一致的回答:年是美,年是好,年是极致的期盼,年也是极致的满足。吃过了今年的豆条炖肘子肉,再吃,就要等待来年。

  鱼头鲜

  □ 郭远辉

  鲜是食物的灵魂。

  鲜字,由鱼打头,羊衬托,可见鱼乃鲜之母。

  对我来说,说到鲜,就不能不说万安鱼头这道菜。对万安人来说,产自万安湖、心安湖的鳙鱼头乃鲜中之鲜。

  但最令我颊齿留鲜的,还是幼时故乡的鱼头。故乡多塘,那时吃得最多的是草鱼、鲢鱼和鲫鱼,草鱼易钓,鲢鱼易网,鲫鱼易捞,唯鳙鱼难捕。乡人有俗语,草鱼尾,鲢鱼腹,鲤鱼子,鳙鱼头,这四者中又数鳙鱼头最为鲜嫩。

  故乡160多口水塘,最大的塘就叫“大塘”,大塘属村里集体所有,每至年关时干塘,塘里的鱼分到各家各户。丰年之时,每家能分到上百斤的年鱼,四大家鱼,搭配好,码成堆,再抓阄确定归属。四大家鱼中,最受欢迎的是草鱼和鳙鱼。草鱼占量最大,成鱼最快;鳙鱼生长慢,要吃到脑满头胖的鳙鱼,往往要养上三年以上。所以大塘里的大鳙鱼一般都是过塘的鱼,从别的小水塘里过继到大塘再养上一两年,鱼就大到五斤以上了。拎在手上的鳙鱼,头重脚轻的样子,无怪乎人们又称鳙鱼为大头鱼或胖头鱼,头大,嘴阔,腮厚,鳞细,腰腹有力,不停地扭动,想要挣脱而去。父亲把这些分得的鱼用水缸养在厨房,或用竹篓子养在池塘,等待着年的来临。

  那一年,我家抓阄分得了大塘里刚起塘的最大的一条胖头鱼,足有十多斤重,抱在手上像一头胖乎乎的小黑猪。在大水缸里养了几天后,这条胖头鱼吐尽了腮里和腹中的泥污,身体显得更加油光灵动。写好春联、贴好年画后,父亲让我把缸里的鱼捞起来,胖头鱼粗壮的尾巴像一片加足马力的螺旋桨,旋出哗哗的水响,简直要把满缸的水全给搅出来,费了很大的劲才把它捞出水缸。

  父亲爱厨艺,过年必做两道菜,一是墨鱼香菇猪脚汤,二是鲜辣红烧胖头鱼。顺刀切下鱼头。哇,好肥硕的一个胖鱼头,斑纹密布,头顶乌黑,下唇雪白。去腮切大块,装了满满一瓷钵,撒盐浅腌,鱼肉微颤。大火烧锅,筛菜籽油,加姜蒜爆炒,倒入鱼头,轻翻煎至六七分熟;再加入冬酒焖烧,柴干火旺,酒香瞬间弥漫起来,充盈整个厨房;盖上锅盖,焖煮五分钟,加入青红辣椒和香芹,大火再煮三分钟,收火起锅——一钵汤汁浓郁、肉质滑嫩、色泽诱人的鱼头就端上了年饭桌。点上香烛,供过三牲,酾酒敬天地,举饭敬祖先,燃起一挂千响大地红,在噼噼啪啪的爆响中,年饭开吃。这是一年中最丰盛的一顿饭,无论过去的一年是丰是欠,是好是歹,是顺是逆,都要把这顿饭吃好,吃出年的热闹、喜庆和红火。那年的年饭,我吃到了至今难忘的一钵鱼头。

  鱼头是万安人年饭里的常备之菜,喻示着年年有余、鸿运当头。小时我们就叫这道菜为红烧鱼头,后来到县城生活,城东凤凰路有一家“万安鱼头店”,店里做的鱼头以鲜、辣闻名,坊间还有“秘制料包”让人越吃越想吃的传说。由此,“万安鱼头”声名鹊起,味动四方,很多食客不吝驱车百里来品尝正宗的万安鱼头。鱼头入嘴,满满胶质从脑壳涌出,滑嫩无比,用力一吸,发出让人垂涎的嗦响,正是来自骨骼里的一声响,直达“味角天涯”。头腔多仁,嘴角肉嫩,腮边唇厚,不同的部位有不同的味感,鲜中裹着辣,辣中透着鲜,喜辣者直呼过瘾,怕辣者热汗涔涔。吃到最后,每个人面前都堆起了一座鱼骨小山,再舀一大勺汤汁泡饭,哗哗而下,那才叫一个无可匹敌。

  如今,在万安县城的很多餐馆都可以吃到万安鱼头。万安还开起了万安鱼头品牌旗舰店,把分店开到了乡镇,开到了吉安、南昌、广州、深圳及全国各地,鲜鱼食材皆来自原产地。由此,万安人喊出了“万安鱼头鲜天下”的豪语。其实,鲜天下的还不止鱼头,鱼尾、鱼鳔、鱼子、鱼杂等皆为一品鲜物,构成了一席领鲜八方的万安全鱼宴。

  我曾为万安鱼写过一首歌,歌名叫《鲜美传说》:船泊榕树边/鱼到万安跃/来万安,吃鱼宴/水淋淋的小城/肥美美的河鲜/多少烟火在人间/鲜辣辣的味道/快活活似神仙……

  歌声响起,味蕾涌动。从故乡,到县城,从少年,到中年,岁岁年年味不变。每年年夜饭给我们做鱼头的父亲已不在了,吃了几十年他烧的鱼头,却从未为他烧过一次鱼头,颇觉遗憾。这么多年来,我在很多个地方、很多家店里吃过万安鱼头,鲜美萦回,但还是觉得父亲做的鱼头才是我心中最正版的鱼头。

  今年的年夜饭,我想自己下厨,做一道“父亲的鱼头”。

  年夜饭的滋味

  □ 江仲俞

  一个同龄老乡,入伍后考了军校,娶了一个湖北姑娘,婚后第一次回婺源过年,为了赶上吃年夜饭,坐火车、转客车,赶在大年三十下午到县城。老乡的家在一个叫晓鳙的偏僻乡村,和浙江交界,当时县城到晓鳙已没有班车。好在车站有个战友开客车,让夫妻俩挤上了县城到溪头乡的车子。溪头乡和安徽交界,战友让他俩在一个村子边下了车。这个村子在三岔路口上,往东到晓鳙,往北是溪头。老乡带着妻子,拎着大小包裹站在寒风里,许久也没看到一辆车子。情急之下,他找到村民,高价租了一辆拖拉机,又颠簸了两个多小时,才赶上了年夜饭。

  那是30多年前的年夜饭故事了。老乡说,那次以后,他妻子发誓再也不回婆家过年。弹指一挥间,30多年过去了,今天婺源的交通可谓四通八达——从高铁站出发,购一票可达北上广深,可抵成都、沈阳、南京、武汉、长沙、厦门等。去年,婺源站完成了扩建,成了全国最繁忙的县级高铁站之一。外地人来婺源旅游,婺源人回老家过年,是再也轻松不过的事了。

  不管时光怎么快,时代怎么变,每个人心中,都有刻骨铭心的年夜饭记忆。困难年代,年夜饭的滋味,有舟车劳顿之苦,有食物匮乏之涩,但当踏入家门,坐在八仙桌前,看父母把热气腾腾的年夜饭端上桌的那一刻,所有的苦涩都变成了温暖甜美的滋味;哪怕是到了今天,交通往来不再是山拦水阻,吃鱼吃肉不再是奢侈追求,但这一顿年夜饭,仍然是一年中最要紧的仪式、最美味的家宴。

  因为这顿年夜饭,吃的是家的滋味。“家,居也。”“爱子心无尽,归家喜及辰。寒衣针线密,家信墨痕深。”祖先给了我们对“家”的注解——家是定居之所,更是情感与文化的汇聚地。无论家人平时在哪里工作生活,年夜饭时,都会尽量围坐在八仙桌前,一家人在一起,一边享受美食,一边回忆过往,畅叙亲情。它不仅是味觉的盛宴,更是一家人情感的交融和延伸,是亲情的加深和巩固‌。父母老了,但他们做的‌年夜饭,还是父母年轻时做的那个味道!兄弟姐妹变了,但在年夜饭的香味里,矛盾让给了和气,欢快消解了郁结;孩子们长大了,一顿年夜饭,胜过了多少团结和善的话语!菜还是那些菜,人事家事国事却都过了一年,这顿饭,承载着家人的成长变化、喜怒哀乐,承接着对来年生活的美好愿望。只有这顿在特殊时间、特定地点、特别亲人做的饭菜,才会在家人心灵上产生共鸣,在味蕾上感觉到人间美好。

  因为这顿年夜饭,吃的是根的滋味。古人云:“苟非德义,不以为家。安逸无心,如禽兽何。”家是有情有爱之所,是有德有义之地。平时再忙,年夜饭都要在家里吃。吃的不是山珍海味,而是父母端给你的一份关心,一份爱护;敬的也不是一杯酒,而是敬祖先留下的家风,敬父母身教的美德。一个人走得再远,飞得再高,回到家,才是回到了本来,才算找到了根。这地方或是穷山恶水,或是鱼米之乡,或是闹市街头,但一旦到了家,置身在年夜饭的烟火气里,才能认识到我是谁,为了谁,要成为谁。年少不知愁滋味,因为有双亲为你精心做出了一顿年夜饭,当我们老了,你又能为子女做出什么味道的年夜饭呢?一顿年夜饭,或许不会给人太多的思考;但年复一年,年夜饭的滋味总会积累在人生的记忆里,让人留恋那个家,那片土地,那处出发的地方。

  腊八一过就是年了。那位同龄老乡跟往年一样,计划带上儿孙,开车回老家过年。父母都80多岁了,他每年都回来为双亲做上一顿年夜饭。他妻子早忘了30多年前的誓言,把回婆家过年当成了一种享受。毕竟,乡下的年夜饭太香了。

  祖母的烩菜

  □ 梅曙平

  在我的印象里,故乡的年节就是一团醒目的光明。平常觉得红色有点俗气,俗得突兀,俗得过度张扬。可是到了大年节里,家家门前贴有门神、春联,一眼望过去,大地一片红,既喜庆又风趣。但点点年红,还是俗到了家。记得但凡年节临近时,祖母惯常会念叨一句俗话:大人望插田,娃儿盼过年。娃娃为何盼过年?是我六七岁时的一个疑问。别人怎么想我不晓得,但令我至今怀有过年情结的缘由,却是小时候年三十团圆饭桌上的一道菜。

  我打小在祖母身边长大,头尾有十多个年头。记忆里,每年团圆饭的主菜从来没有变更过。这道菜好土好俗,也没有名字,用的是大铁锅,以灶火慢炖。烧的是捡拾的柴火与庄稼秸秆,燃起的火苗像婀娜少女的舞蹈,东扭西歪,飘飘忽忽,腰身灵活得很。上灶火,看似容易,实则也有难度,火势旺了不可,小了更不行。在灶膛里搭放每一根木柴,皆要留有透气的空隙,垒成篝火的形状,火势便刚刚好。那年,看到祖母忙上忙下,我想搭把手,起初不免有些手忙脚乱,被冒出的浓烟熏得两眼直流泪。祖母笑呵呵地教我添柴,也便得了窍门。心里满满的全是成就感。

  灶火看起来很旺,实则是慢火轻煨,祖母先将三、五斤五花肉下到锅里,让沸水不住地滚。猪是农家自养的矮腿黑猪,一把糠一瓢水喂大的。估摸着炖了七八分熟,再依次将豆条、海带、白菜心这些主料倒入。接着炖上半个小时,这才将香菇、粉条、豆腐、菜花等七八样辅料下锅。搭配的全是土产食材,自家菜园里的蔬菜,天地滋养,雨露浸润,水汪汪的新鲜。诸多食材经由慢火细炖,味道便斗榫合缝地浑融在一起,那香气满屋子乱窜,挠得我心里痒痒的,不住地吞咽口水。祖母很会用配料,大抵有盐、姜、蒜、料酒、生抽、豆瓣酱与葱花,用量掐得忒准。

  年节里日短夜长,不知不觉就天黑了。父亲在铁路机务段工作,年节里很忙。下班后,骑单车带着母亲赶了十五华里的土路,天擦黑了才到家,招惹得一犬吠影,百犬吠声,村前村后此起彼伏。刚进门,母亲便到厨屋为祖母打下手。父亲在堂屋的神龛前摆上几碟饭菜,领着我与弟弟告祭先祖,又在院子里燃放了长长的爆竹。祖母便以陶土烧制的大钵头满满地盛上烩菜,摆放在八仙桌的正中。主菜的边上团簇的是老母鸡汤、两尾红烧鲫鱼、莴笋腊肉、酸菜白肉、芹菜、腐竹等带有“年年有余”“勤快富足”这般寓意的菜肴。乡里人作兴上菜论盆,食材装得满满当当,讨的是盆满钵满的口彩。在琳琅的勺碗盘碟中,我唯独记住了盛放烩菜的陶钵:敞口,鼓腹,下渐收敛,小平底。泥质为红陶,装饰图案先施一层白色陶衣,然后用褐彩描绘出三组方连图案,极富韵律。只因年复一年使用,汁水已然吃进陶体,瞧上去油光锃亮。也许是那年代只有过年才能吃上大鱼大肉的缘故,腊肉、鲜肉混杂慢炖的烩菜,咸香浓郁,口感深厚。那大块头的肉坨坨与白菜、豆腐、粉条、香菇这些配菜各自保持着独特的口味,又相互渗透交织,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吃入口中,顿觉肉类鲜美,蔬菜清香,粉条滑嫩,极富层次感。汤底更加融合了各种食材的味道,用以淘饭,管叫人吃得撑肠拄腹,胃里热乎乎的。一灯闪闪之下,举家舒适温暖。

  祖母是土生土长的农家出身,听惯了祖训,熟稔家礼、家戒,心坎中第一件事便是节俭持家,平素里度厄苏困,把日子过得细水长流。在祖母眼里,这日日喂养与播种的食味,是天地赠予的,不可有一丁点浪费。这一大锅的烩菜,大抵要从年三十吃到初三、初四,待客时理出菜里的材质,摆成一个整盘。早餐则以汤水煮豆粑,五味杂陈。每每我不愿吃残剩的食物时,祖母便开导说:“娃呀,人生在世,吃不穷,用不穷,算计不周一辈子穷。”

  转眼几十年过去,在又一个新的年景里遥望,小脚的祖母烹煮的烩菜,终是我心间的安暖,是年节菜肴中的美馔。这故乡特有的味道咔哧童趣,触动乡愁,常常令我念想那一抹昼操井臼、夜勤纺绩的灯下身影。

  宁都肉撮 □ 赖青云

  在州城的建国街住的时候,每每听到木杵与石臼碰撞的声响不绝于耳时,就知道年又近了。那声音时而清脆时而沉闷,有节奏有韵律,听来特暖心踏实。春节,就这样踏着既紧张又兴奋的节拍走来。

  整条街木杵与石臼的交响里混合着打麻糍、打黄糍、打肉撮的旋律,那最为清脆的声响一定是来自打肉撮的场景。宁都肉撮,也称肉丸,是宁都州城的年夜饭桌上一道必不可少的大菜。清道光《宁都直隶州志》载:“州俗向敦淳朴,款客无逾五簋,肉丸为其十器之一。”州城谚云:“一年四季,六、八、十器。”这里的“器”指的是当地酒席上的菜品。家中殷实的桌上就能上齐十器,最不济的也要凑个六器。

  每年的腊月开始,远在老溪村的大姑父就会带着我的两个表哥出现在建国街,他们以一口从家中用大板车拉来的石臼,每天守在建国街毗邻菜市场的一处骑马楼廊道里给人家打肉撮。从早晨到下午,直到阳光斜射到他们的身上,照在水渍浸润的石臼上,他们身上的棉袄也一步步变成了汗衫。

  那木杵打出的肉撮有弹性有嚼劲,里面有的还连着筋。我掂量过他们的木杵,细长的木柄手感合适,下面的一节保持了原木的粗大,底端的弧度刚好吻合石臼内胆的圆面。木杵是柞木做成的,提起来很沉。手柄提起,重心在下,顺势稍加力量抡下,每落一捶都得与呼吸配合得恰到好处,稍有落差便感气喘吁吁。

  肉撮的材料很简单,取猪后臀的瘦肉,切成小块放入石臼,用木杵持续打成肉泥,再混入薯粉和匀。临近小年,家家户户的肉撮便开始下锅。我对肉撮最早的认知是从我奶奶的厨房开始的。奶奶将和匀了薯粉的肉泥捏在手掌,从虎口撮出,用调羹刮起放入锅里的温水中,圆滚滚的肉撮一个个沉入锅底,我想肉撮果然由此而名。这肉撮的薯粉也是有讲究的,薯粉多口感就松,薯粉少口感就紧,人们以薯粉的含量来评判肉撮的地道。灶膛里柴火噼啪作响,邻家的小伙伴们循着香味围到灶台前,灶台齐我们的眼眉高,我们踮起脚尖朝锅里探望。此刻的厨房里奶奶俨然就是一个王者。肉撮煮熟,一个个浮起水面,奶奶用竹筷子给每人串起一个。肉撮个大,贴在嘴边几乎就遮住了我们的整个下巴。我用竹筷子叉着,吃了一个又一个,吃得自豪而满足,那咬出的每一口都仿佛是全世界最好的美味。

  肉撮起锅,奶奶用漏勺将它们捞起倒入身后的簸箕散热。肉撮从锅中的膨胀慢慢冷静到本来的大小。离过年还有些日子,奶奶用带有盖子的竹篮将肉撮挂在卧室的楼板横梁上,这是一大家人过年的储备。夜晚我们守着它安然入睡,白天我还不时踮脚仰望。除夕一到,奶奶将肉撮重新在锅中煮到沸腾,蒸腾的雾气伴着香味透过厨房弥漫到整条老街上。年后,家中有客,剩下的肉撮便拿出来切成片加上辣椒炒着吃,直到过了正月。

  后来绞肉机代替了手工木杵,人们可以随时吃上新鲜的肉撮。小年一过,人们拎着猪肉端个盆子排长队绞肉撮的场景蔚为壮观。很长一段时间,除夕的肉撮成了父亲的拿手技艺。父亲围着围裙,将放了姜末葱花、热气腾腾的肉撮端上桌时,因为烫手,用围裙捂着手,脸上却是幸福得满面红光。

  肉撮也是宁都人酒席上不可或缺的硬菜,肉撮的大小也成为衡量东道主小气与大方的尺码。如今宁都肉撮成了人们日常的早餐,个头也变成了桂圆般大小的肉丸。早餐店里现场煮肉丸,肉丸的大小在于虎口的舒张把握,店主人一手捏肉泥,另一只手用调羹的手柄快速地将肉丸像子弹一样划入水锅。肉丸虽小,却也一样弹牙爽口、鲜香四溢。

  除夕的饭桌上,肉撮还是会回归到原来的大气,年夜饭没有肉撮就不庄重,就少了仪式感。宁都人口中的“鱼丸肉撮”宁可少了鱼丸但肉撮不可缺席,有了肉撮才撑得起年夜饭的丰盛和圆满。

  如今每年的年夜饭都是妻子做肉撮。妻子承续了杀鸡祭祖的虔诚,并以鸡汤煮肉撮,由此,这肉撮就更显得讲究和精致。我依然喜欢守着灶台,看妻子将肉撮一个个下锅。我喜欢这熟悉的场景,喜欢这熟悉的香味。妻子也会用一根筷子串起肉撮递给儿子和女儿,用碗加一点老抽和芝麻油让他们蘸着吃。平日挑食的姐弟俩这会儿竟能连吃几个。

  我们管吃年羹叫“吃汤”。明杜岕《元旦》诗:“称心分岁火,绕膝送年羹。”人们承续着这种新年团圆向上的美好,吃着肉撮,喝着鸡汤,年,就愈加有了味道。

  广丰糖糕

  □ 余 敏

  腊月过了不到一半,年的气息便越来越浓烈醇厚,像一缸米酒在慢慢发酵。母亲开始带领我们大扫除,浆洗被褥,准备年货。村子里外出务工的都回来了,前后屋串门聊天,厅堂里整日人声鼎沸,父亲说热闹得像赶圩。母亲一天到晚忙着,好像有做不完的事。可是,好吃的糖糕,母亲总要留到除夕前两天去做,我们只好天天扳着手指头数日子。等到咸鱼腊肉收拾停当,便是我们最期待的蒸糖糕了。

  灶膛里粗大的硬柴在熊熊燃烧,火苗舔着大锅的锅底,香气在柴火灶四周弥漫。我和妹妹挤在炉灶前,说是烧火,其实是眼巴巴地等着母亲揭开蒸笼的盖子。糖糕的香气像是长了手,揪住我们的鼻子不放,让我俩挪不开脚步。等到母亲端着装有黑芝麻的碗出来,我们就知道糖糕即将出炉了。打开锅盖,红褐色、圆圆的一大块糖糕,躺在蒸笼里,被升腾的蒸汽团团围住。母亲轻轻吹开水汽,在热气腾腾的糕面上均匀撒上黑芝麻。这就像给糖糕注入了灵魂,香气愈发浓郁,赭红色的糖糕在黑芝麻的点缀下,色泽也变得十分诱人。新鲜出炉的糖糕软糯香甜,什么佐料都不用了,直接切一块在手里捏着吃,只觉满嘴香甜,便学了猪八戒吃人参果的模样,赶紧狼吞虎咽下去了。

  这个场景在我们的记忆里根深蒂固,每年都会在年夜饭上拿出来回味,大家互相打趣,欢声笑语不断。广丰人的年夜饭菜单里,煎糖糕是当仁不让的主角。母亲先把糖糕切成方正的薄片,倒油,油热下锅。这个活儿得有耐心,需用筷子夹着一块一块下锅,煎至两面金黄后夹出锅,才能下第二批。油汪汪、热乎乎、香喷喷的糖糕,惹得我们常等不及上桌便去厨房偷吃,你一块我一块,乐此不疲。母亲笑骂我们馋猫,举起筷子佯装要打,可我们分明看到母亲的每一根皱纹里都溢出了喜悦。孩子们围绕在旁,家里每个角落都洋溢着欢笑。团聚、欢欣、回忆、展望,这才是过年的真正意义。在这一刻,家的含义在糖糕中得以具象化。

  最是糖糕年味浓。

  糖糕是广丰的传统糕点,相传是南宋时期,当地老百姓为慰问抗金宋兵而制作的美食,距今已有千年历史。辛弃疾客居上饶带湖期间,多次游历广丰,尝此糕点,叹为“人间极品”。糖糕原料以糯米、籼米为主,配以红糖、茶油、芝麻、红枣等多种辅料。过去,家家户户的主妇都会做这种糕点。选好日子,先把糯米、籼米按一定比例调和,用清水浸泡。几天后,大米变得亮白肥胖,捞出来,在石磨上磨成米浆。石磨上有个小孔,小时候我们主要的工作是不断地把泡了水的大米填进那个小孔,在一圈一圈的旋转中,乳白色的米浆就顺着磨盘缓慢地流入下面的大木桶里。若是不小心手里沾上了米浆,转眼我们就会变成小花猫,母亲又急又笑,催促我们赶紧去洗脸。那个节点,全村几乎都在蒸糖糕,甜腻的香气,袅袅的炊烟,孩子的欢笑,在村子上空凝聚又散开,这就是广丰寻常百姓家迎接新年的独特方式。

  木桶装满后,要调入红糖,这些半固体状的米浆就成了焦糖色。蒸笼洗净,铺上纱布,把米浆倒上去。蒸笼有圆形和方形两种,直接决定着最后糖糕的样子。中国人讲究方圆有致,外圆内方,在日常饮食中也表现得淋漓尽致。炉灶里烧起大火,蒸糖糕时一定要用猛火,还要火力分布均匀,这样可以一次蒸透。

  糖糕可以切成小粒炒着吃,也可以切成方块用油煎,或者直接在饭甑上加热,怎么吃都是上等佳品。现在,主妇们不需要自己动手做了,广丰区廿四都镇的整条街上都弥漫着糖糕的香气。打米浆用上了机器,糖糕有了真空包装,可以邮寄到全国各地,以慰藉在外游子的缕缕乡愁。除了圆形、方形,还开发出了心形、鱼形,预示着心心相印、年年有余。2020年,广丰糖糕制作技艺被列入上饶市第五批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这一项古老的技艺正在散发着时代赋予的新的光芒。

  “妈,今年的糖糕我已经预定好了,过两天去取,给您送过来哈!”“妈,我最喜欢吃您煎的糖糕了,今年过年再来一盘哈,一大盘!”“好好好!等你们回来,一起过年!”

  新春将至。期待今年的年夜饭餐桌上,母亲的一盘煎糖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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