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 颖
我读书没有章法,不成系统,喜欢随性而读。
因而,我也更容易被突围学科边界的写作打动,中意那些福至心灵的写作瞬间。在《孔子大历史》里,李硕引用了陈忠实笔下白孝文回乡的成段心理描写,来类比孔子回颜家庄的落寞!用当代文学形象类比孔子,哪个学院派学者敢这么解读啊?!这可太有趣了。与读李硕的过瘾相类似,阅读陈之藩、陈平原也能带来令人拍案的快乐。我自己不负责任地把他们归入“野生学者”类别,我可太喜欢这一类无视学科边界,跟着喜好信笔由疆去开拓思维疆域的写作了!它们带着活泼泼的生动的创见。
但更多寻常的读书时刻里,我中意理性的克制的书写。
大数据说非虚构占我全年阅读的8.9%,这大抵是对个人阅读喜好较准确的捕捉。我喜欢阅读不了解的领域和他人真诚的生活经验。胡安焉在《我在北京送快递》的结尾写道:“在我看来,只要是认真度过的日子,最后都不会没有意义。这个时候假如亚历山大大帝来问我需要什么,我也会说,别挡我的光线就好。”如果跟随着他的讲述,历经物流公司夜班12小时后因少眠的失控和暴怒,对他轻微酗酒习惯的养成原因了然,读过了那个画过漫画、卖过服装、送过快递、做过卤味的年轻人的成长故事,你会珍视这份有阅历的诗心。如同珍惜陈年喜满是老茧的深情:“我在五千米深处打发中年/我把岩层一次次炸裂/借此 把一生重新组合/我微小的亲人远在商山脚下/他们有病 身体落满灰尘/我的中年裁下多少 他们的晚年/就能延长多少/我身体里有炸药三吨/他们是引信部分/就在昨夜我岩石一样/炸裂一地……”因为职业原因,我亲近言之有物的基层写作,警惕以围观的视角记录他人生活的苍白自我感动;认同把自己丢进大地的观察、放进人民当中的创作,警惕不节制的抒情、不体恤的上帝视角和表层知识分子式不痛不痒的记录。我像个埃莱娜·费兰特笔下的市政大厅的门房,近乎苛刻地用这一原则挑剔着审视自己读到的书、审视写书的人,然后把筛选过了的作品端端正正请进我的书房:你好呀,胡安焉;欢迎光临,陈年喜;喝杯茶,刘庆邦;坐啊,李娟……
可大数据判定我是马伯庸重度爱好者,我是不认的。要怪就怪马伯庸写书速度实在太快。如果在他2024年的新书里只选一本,我会投给《食南之徒》。我还很喜欢读马伯庸每年的年度书单,大概因为年龄差不大,总能捞着几本感兴趣的。也因为年年定时等他的书单,冲浪见着读者张口质疑他没读过那几本书,理由居然是“他的写作内容基本只写中国历史的,推测他不会读那么多国外作品”,这种傲慢的张口就来的偏见实在太讨厌了,我很不客气地回怼了。这么说来,我大抵也可以算半个马伯庸粉丝了?
这一年还读了一些小说家评小说的书,又好读又有创见。
毕飞宇讲蒲松龄的叙事天赋——用八个字白描一对中年丧子的夫妻:“夫妻向隅,茅舍无烟”,两个麻袋似的人坐在屋子一角发呆,冰冷、绝望、死寂,人、物、景、情均跟日常生活撕不开;讲林冲“提了枪,便出庙门东去”的妙,一个按部就班、理性隐忍到了骨子里的人,他怂货的人生没有一点点革命性,却最终选择了杀人和流亡,这才是对世道最大的反叛,这才叫“逼上梁山”。这是毕飞宇的《小说课》,多是文本分析,不挑读者。
近年来对西方构建的文明秩序的反思和质疑是世界范围内的,后殖民理论衍生出来一套学说“东方学”,提出东方主义理论的巴勒斯坦人萨义德,文质彬彬地告诉世人西方人对东方的藐视和异质化解读;阿来不一样,他对东方主义的审视是作家式的,精准点说,莫泊桑式的——直接一巴掌掴上去。他这样讽刺英国作家希尔顿的《消失的地平线》:“书中最高的精神生活是西方的生活,而藏族人则在下面负责耕种。”这无疑是一种鞭辟入里的洞见。读完他对小说的思考,再进入阿来的小说文本,你会观察到一个很有趣的现象:阿来的小说里,纪年很特别。比如《空山》,它的纪年是“公元一千九百五十八年夏天”,不是传统乡土小说的写法,也不是当代文学里常见的“人民公社那一年”。我个人的理解,这是刻意为之,但不是对马尔克斯的拙劣模仿,这里头有作家宏大的文学理想和历史观。他跳出了具体的时事和时代,在讲述一方更久远的土地和川西高原的精神传统。这是一个有绝对自信的小说家,在讲述他认为更永恒且有价值的东西。但阿来没讲过这样的话,阿来没有说“我的小说可以战胜时间”这种狷狂的话,是我作为一个读者胡说的。这是阿来的《当我们谈论文学时,我们在谈些什么》,里头关于短篇小说是什么的说法,说得特别好。
但卡佛肯定不会同意阿来关于短篇小说的意见的。对于短篇小说,卡佛和阿来的审美,分别是燕瘦和环肥。我不是卡佛小说的忠粉,但我太认同他的小说理论了。他认同短篇小说是“余光一瞥所见”,喜欢拥有危险感和胁迫感的短篇,他强调不使用“文学”的辞藻和“伪诗意”的语言,要使用平实的、正常说话的、我们用来交谈的语言,相信实在的词语的效用,他不厌其烦地重复埃兹拉·庞德的那句“表述的根本准确性是写作的唯一道德”。
我们来欣赏一个卡佛的小说准则里好的短篇小说开头吧——
“我偷东西。”这是莫娜·辛普森《草坪》的开头。
你得承认,这四个字它让读者欲罢不能。
再来见识见识不抽象武断模棱两可的句子的力量好了——
“我只是不想当个累赘。”
“你是,”她说,“但没关系。我是说,我是你妈妈,你本来就应该是我的累赘。”
这是大卫·利普斯基《三千美元》里的两句简短对话。可是,爱的模样清晰可见是不是?只是两句话而已啊。
以上是卡佛的遗作《需要我时打给我》。那么,就借用这位离开了我们的作家的话结尾吧:愿我们总能对好的写作持有罕见的爱。
■周 颖
年龄:90后
职业:媒体人
年度阅读量:39本
读书类目:历史、文学、理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