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上洋
一
又到油菜花开的时节了。
忽然一夜春风起,昨天还是青绿绿的田野变得金灿灿的一片了。
最壮观的是平原地区的油菜花,那无边无际的金黄,像一首气势磅礴的交响诗,随着风的轰轰烈烈的旋律,一直奏响到与蓝天相接的地方。又像一张铺在大地的巨大金色护身符,用吉祥无量的佛光,保佑着黎民百姓的安康。与世间任何事物一样,单独的一株或几株油菜花也许并不醒目,但当无以数计的油菜花聚合在一起,就会汇成一片铺天盖地的金色,让人震撼,让人博大,让人亢奋,油然在心中升起一种高贵,一种阳刚和一种豪迈。
比起平原来,山区的油菜花又是另一番景象。你看,一层层梯田把一道道金黄从山洼托向山腰,好似在青山之间挂上了一幅金色的油彩。在这金黄之中,又涂抹着一片片粉墙黛瓦,舞动着一条条银练般的小溪,灵动中透着妩媚,斑斓中浸着诗意。突然一阵云雾涌来,天地披上了一层白色的轻纱,金黄的花儿和苍翠的山峰顷刻间不见了。过了不久,云雾消退了,满眼又是一片金黄和青翠。就这样,随着云雾的来来去去,色彩也不断变幻着,一会儿是茫茫的白、一会儿是耀眼的金,一会儿是悦目的绿,使人好似坠入一种如醉如痴的梦境。
不知什么时候,一辆辆大大小小的客车拖来了一群群城里人,于是一阵阵欢声笑语在油菜花海里荡漾开了。大概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大片美丽的花儿,开始时大家拿着手机一个劲地拍照,巴不得把这金色的世界都收入镜头。没过多久,不少人觉得这样还不过瘾,于是又玩起了拍照的新花样,有些穿着红衣服的女青年站在油菜花中摆着各种姿势,那画面就是活脱脱的金黄丛中一点红,简直亮极了。有些妇女摘下披在肩上的红纱巾,拼命地向上挥动并跳跃着,那样子犹如一朵朵红云在金黄的花海中飘动。一些中年男女摆开了一字长蛇阵,各自做着不同的动作,好像在表演着一场花海现场秀。有些老年人沿着花径缓缓徜徉,时而驻足远望,时而低头凝视,孩儿似的童真不时露在他们脸上的皱褶里。有些年轻人干脆扮着各种怪相,随心所欲地玩起了自拍。一对对的初恋男女静静地躲在花地的一角亲昵细语,仿佛除了这金黄的伊甸园就没有别的世界。一群群小孩在花中奔闹嬉戏,尽情享受这天然花海带给他们的乐趣。这时,不远处,一位老农扛着一张犁头,赶着一头水牛,慢慢地走上了古老的石拱桥,桥头是参天虬劲的古樟,桥下是清澈奔流的溪水,两边是竞相盛开的油菜花,多么绝妙自然的构图呀!惹得许多摄影爱好者赶紧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架起一排排“长枪短炮”,“咔嚓咔嚓”一阵狂拍,一幅幅新颖怡人的瞬间就此铺展开来。
油菜花,成了现代旅游的一道美丽风景,成了人们闲适生活的一道精神点缀。
二
在改革开放以前的很长时期里,油菜花可没有现在这么幸运。
那时候,没有谁会去注意油菜花,没有人会去专门观赏油菜花,也没有人认为油菜花也是一种“花”。同水稻一样,油菜只是农村一种普通的农作物,默默地生长在田野和山沟,只有农民才会对其重视和爱惜。
因为在庄稼人眼里,这油菜花关系到他们一年的食用油。如果年成好油菜花开得旺盛,油菜籽就收得多,那一年的食油就不用愁了;倘若年成不好油菜花开得稀疏,油菜籽就收得少,那菜碗里恐怕就有好几个月见不到油花了。
每年深秋来临,是种油菜的最好季节。晚稻收割以后,农民们在一部分田地里撒播红花草,这是来年水稻的主要肥料。不像现在,种水稻全靠化肥、农药和除草剂。过去是在春耕时把经过一冬长得茂盛的红花草用犁翻入土里沤烂,这样水稻的生长就有充足的有机肥了。另一部分稻田则用来种油菜,俗话叫“冬种”。这是一门技术性很强的农活,先要把稻田翻耕耙平,接着用锄头扒出一条条浅沟,再接着用草木灰和磷肥把油菜种子拌匀,然后装在撮箕里,沿着浅沟弯腰用手一撮撮抛种下去。幼苗长出后,还要进行施肥、排水等田间管理。等到第二年春天,满畈的油菜花开出了一片金黄,不久就结出了牛角似的细长果荚,里面躺着一粒粒又黑又亮的小小油菜籽。这时,农民们一面收割油菜,一面在收割完了的田里种上水稻。
春耕结束后便开始榨油,那场面真有点像打仗似的,但也是最开心最痛快的时候。榨油坊建在村外,油榨用一整根粗大的树干做成,长约五米,直径一米多,中间镂空成一个长方形的“油槽”。男人们打着赤膊,穿着短裤,腰扎围布,先把一筐筐油菜籽倒进热烘烘的大锅里炒熟,接着倒进碾盘里用牛拉着碾碎,再接着装到木甑里蒸熟,再接着取出来填入用稻草垫底的圆形铁箍里,做成一个个胚饼,再接着将胚饼装入“油槽”里,最后用木楔夹紧。这些程序完成后就可以开榨了。于是,几个身强力壮的中青年便站在一根从屋顶横吊下来的大木锤两边,喊着“一、二、三”,把木锤一起用劲狠狠地向木楔子撞击,随着一声声“咚咚咚”惊心动魄的炸响,菜油便源源不断地从中间的油孔里往下流。一股浓浓的油香味也随之在榨油坊周围弥漫开来,直沁人的肺腑。大家知道,那流下来的不是油,而是生活,是生命,是希望。于是就拼尽全力反复不停地撞击,直到油流渐渐变成了油滴,最后连油滴也没有了,变成了一个个圆圆的渣饼,他们才不得不停了下来。晶亮的汗水伴着闪闪的油光,映在他们的脸上就像一朵朵盛开的油菜花。
这是一朵朵怒放在人们心里的油菜花。
也许是生活中越不可或缺的东西,人们反而会越不当一回事,往往越会轻视和忽视,甚至视而不见。对于油菜花,历代文人骚客很少有描写和歌咏它的。宋代诗人杨万里曾写过一首诗说:“篱落疏疏一径深,树头花落未成阴。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只不过是把油菜花当做陪衬而已。元代诗人黄庚算是又进了一步,把油菜花喻为烂漫的春色。他在《田家》诗中写道:“流水小桥江景路,疏篱矮屋野人家。田园空阔无桃李,一段春光属菜花。”宋代诗人张夏倒是专门写过一首名叫《沁园春·咏菜花》的词,其中上半阕说:“一望金铺,接段分邱,长堤短塘,羡欺桃压李,连天烂漫,迎风著露,遍地飘扬。”这应该是在写油菜花的诗文中最为大气和形象的一首了。
描写油菜花最直观的一首诗当属清代乾隆皇帝所作。全诗是这样的:“黄萼裳裳绿叶稠,千村欣卜榨新油。爱他生计资民用,不是闲花野草流。”初次读来,这首诗确实有点“打油”的味道,缺乏那么一点艺术与诗意,但写出了油菜花的品性,写出了油菜花对于民生的特殊作用。较之文人士大夫们写的那些“唯美”油菜花诗,乾隆的诗可以说思想要开阔得多,意境要高远得多。这也许就是乾隆皇帝与一般文人士大夫的区别吧?
从乾隆的诗中,我们看到了油菜花的另一种美。
三
在我的印象中,油菜花旅游热的兴起是近些年的事。让人有些不解的是,世上的花有千万种,人们怎么独独对那一片片生长在庄稼地里的油菜花感兴趣?有的甚至钟情和喜爱到痴迷的程度。
是改革开放提升了人们的审美情趣?是人们想在现代化的五光十色中返璞归真?是油菜花那大片的金黄能给人带来一种满满的富贵?抑或是油菜花本身就让人养眼养心又养身?
如今,在许多地方,春天的油菜花已成了一道必不可少的风景,不单单景区是这样,不少农村也把大片的田地种上了油菜花。真要佩服第一个发现油菜花观赏价值的人,是他让开在田间地头的油菜花登上了大雅之堂,成了与国色天香的牡丹一样瞩目的花卉,并发展成了一个雅俗共赏、欣欣向荣的旅游项目。可见,只要有了敏锐的市场眼光,就能发现商机,创造需求,把一些原本不起眼甚至很“下里巴人”的东西在市场上畅销和流行起来。
其实,岂止是油菜花,过去很多无人问津的东西现在都倒过来变得吃香了。过去对红薯青菜野菜之类,人们根本不屑一顾,现在它们却成了餐桌上的美食佳肴了;过去人们以穿“的确良”之类的衣服为荣,现在却喜欢穿棉布粗布衣服;过去人们讨厌到山区和乡下去,现在却一窝蜂似地往那里涌,怪不得现在不少山区和农村都建起了“度假村”“农家乐”,那挂在门前的一串串红灯笼就昭示着这生意非常红火。
我原以为,在景区和农村的田地里种上油菜花供人参观,是一件一举多得的大好事,既可以让游客享受花的美丽和芬芳,又可以增加景区和农民的收入,还可以为人们提供天然的有机食用油。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一些景区种的油菜花只是供人参观的,只开花不结子,就是结了子也不榨油。我不禁有些愕然,好端端的农田,种些好看但不中用的油菜花,这不是一种奢侈和浪费么?不仅如此,有些地方为了吸引游客多赚钱,还专门培育出了不同颜色的油菜花,黄红蓝黑白橙紫,可谓是绚丽多彩,美不胜收。可是,这些油菜花好看是好看,但闻起来没有一点香味。这也难怪,无论多棒的动植物一旦为人工所繁殖,原来的那个天然味道就丧失了。尽管没有花香,但是许多游客还是在花海里流连忘返,久久不愿离去。
由此,我又想到了时下各地正在打造的“观光农业”。据说这是集农业生产、环境美化和旅游功能于一身的现代田园农业。这创意也许是好的,出发点也无可非议,特别是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和人民群众生活水平的提高,各地确实要通过大力发展文化旅游业来不断满足他们日益增长的精神需求。但我们也千万不能忘了,农业是我们的命根子,决不能为了赚钱把农业弄歪了,在农田里光种一些仅供参观的油菜花之类,一味地去搞那些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倘若都把农田变成种植花草的公园,都把农业变成观光业,那就会严重地影响粮食生产。一个十四亿多人口的大国缺少了粮食,其所带来的严重后果是十分可怕的。花儿虽然很美,但毕竟不能当饭吃。没有花的日子可能有些单调乏味,然而没有饭吃的日子是万万过不下去的。
油菜花要种,但绝不能单单为了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