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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坊:

草木与袁河隐藏的史记

  □ 彭文斌

  一

  那棵600岁的香樟,看惯明清风云,也曾聆听一场会议如何改变中国命运的轨迹。

  这是陈家闹,一座南方的小村,地属新余市渝水区罗坊镇。千年来,陈家闹一直扮演着蛰居乡间的隐士角色。如果不是因为1930年的秋天,陈家闹恐怕会永远甘愿做着群众演员,而不是走上历史的舞台,站在聚光灯下。

  一切似乎是那样的偶然。香樟树下,走来了一群外地人,口音很杂,湘音,川音,鄂音,仿佛河流汇聚了天南地北无数的水滴。他们是红一方面军和江西省行动委员会的领导者。攻击长沙不利,“左倾”冒险主义甚嚣尘上,仗该如何打,道路该怎样走,成为毛泽东、朱德、彭德怀等人沉甸甸的心事。他们决定坐下来,冷静地分析形势,梳理脉络,寻觅出路。

  陈家闹的一家杂货染店里,那些注定留在史书上的人,逐一发言,理性思考,既有英雄所见略同,也有因分歧引发的激烈争论。摆脱“左倾”错误,停止进攻南昌、九江等中心城市的军事冒险行动,统一红一方面军和江西党的思想,渐渐成为共识,《目前政治形势与一方面军及江西党的任务》决议也得以通过。经过深思熟虑,毛泽东趁热打铁,提出了“诱敌深入”的作战方针,为红军取得第一次反“围剿”的胜利打下基础。

  屋后的古樟,自然是“罗坊会议”与会者小坐或散步的好去处。古樟繁茂的枝叶犹如巨掌,托起穹隆和云朵,飞鸟轻捷地掠过,或者滑落到枝丫间,跟人们打招呼。树下的人没有心情倾听鸟的清唱,他们有太多的事情需要操劳,他们有太多的困难需要克服,他们有太多的试卷需要答题。小小的陈家闹,此刻,是中国棋盘上的卒子,如何前进,事关革命成败。黑云,一重重压过来,必须主动拨开,才能见到灿烂的阳光。一周的时光,即便对于一个人的一生而言,也可谓短暂,可是90多年前陈家闹的那一周,决定了一支革命军队的重生。

  90余年后,我缓缓走在一栋面阔三开间的店堂式砖木建筑里,不见忙碌的伙计,听不到嘈杂的市声,我凝视着大厅前室墙壁上的一张张照片,他们已经隐藏起来,成为袁河深处的秘密,成为草木间不可言传的暗香。忽然想起一副对联:“二三更时凡功名皆成幻境,一百年后无少长俱为古人。”能够被后世铭记的名字,是那般的寥若晨星,无疑,陈家闹的这些过客注定耀亮星空,他们以如椽之笔写就了一部大开大合的史记。

  被鸟声牵引到了古樟边。尽管有一部分枝干意外枯萎,但并不影响香樟树的仪表,它依然沉稳冷静,仿佛陈家闹的庇护神。当年的金戈铁马、风雨如晦,被古樟收留于纹理里,享受眼前的宁静,是一件多么愉悦的事情。

  有女人坐在门口洗衣裳,那双手在搓衣板上下反复游动。偶尔,她抬头看我一眼,目光里充满疑问。这种表情,当年也一定挂在陈家闹百姓的脸上,而答卷,由历史评定。

  我在想,其实,古樟就是陈家闹的另一个祖父。

  二

  袁河的低吟如同朝露浮在皮家祠堂前。经过修葺的祠堂基本保持原貌,古色古香。空场地上立着一块石碑,刻着一行字:皮家毛泽东与干部群众座谈会旧址。

  陪同的罗坊镇彭家洲村支书彭小平比划着说,那年,毛泽东就是站在那个位置向红军战士和老百姓作讲话。

  我往四处打量,发现河堤上覆盖着一层红土壤。彭小平介绍道,我们正在打造红色名村,规划是以彭家洲村为核心,往村委管辖的村组辐射。

  皮家不大,不过几户人家而已。从祠堂前的道路沿着袁河畔往东走,就是彭家洲。罗坊会议纪念馆就建在那边。

  我们直奔“兴国调查会旧址”。

  绿树掩映下,一幢砖瓦结构的平房朝袁河方向一字排开。不远处,是一丛灌木、几间红砖房,彭小平说那是练兵场旧址。时间改变着大地上所有的事物,彭家洲无法例外。

  我的目光,穿越90年时光隧道,凝定于1930年10月下旬。在“罗坊会议”期间,毛泽东利用晚上休息时间找了从兴国县永丰区来当红军的傅济庭、李昌英、温奉章、陈侦山、钟得五、黄大春、陈北平、雷汉香等8位农民,召开调查会,详细了解、记录了大革命前后兴国县永丰区的政治、经济、军事、社会各阶层的历史和现状,以及土地革命斗争、8个家庭情况,并在3个月后整理写出了《兴国调查》。那些夜晚,袁河裹挟着稻香东流,马灯幽幽暗暗的光亮照暖一个个心房。文字,可以记录世间的体温,也可以诠释宇宙的真理。8位兴国汉子当时恐怕不会想到,有朝一日,他们因此成为历史的见证者。

  河堤下,杂树遍布,叶子黄绿相间。有人谈起,童年记忆中,袁河畔生长着大量乌桕树,霜降之后,从皮家到彭家洲,看不尽的红彤彤,流霞飞丹,黄绿点染,一派超尘脱俗的艳美。随着水运地位下降和耕作文化的寒流袭来,乡野变得微妙起来。面对旷野,我试图寻觅那些灰布军装和红五星,那些被阳光晒黑的面孔。云烟散尽后,眼前,只有静静流淌的袁河。

  河边,红军第一支工兵连架设的我军历史上的第一座工兵桥——罗坊浮桥只残余着南端的船锚。我曾经看过一张老照片,一棵躯干皴裂的古树之侧,一个男子和四个少年守在浮桥边,凝神看着解放军战士列队过桥,岸上植物葳蕤,水中倒影依稀,画面静美,时光祥和。须臾转身,万物更迭,一切皆无法保持原貌。

  我有点惆怅,说,为什么不能保存下来?

  现场一时沉默。片刻后,有人道,袁河马上要恢复通航,浮桥即便还在,恐怕也得拆除。

  我注意到,这一段河面的确干净,应该是专门疏浚的结果。上端的闹笏洲被河流环绕,绿意葱茏,如朴拙的碧玉。风吹波起,天高云低。眼前的彭家洲,是当年召开工、农、红军万人大会的旧址。草木覆盖了往事的痕迹。历史的面孔素来以平静示人,时间愈合了所有的伤口,也抹平了所有的悲伤。

  远处,兴国调查会旧址藏在树荫里,好像一蓬绿烟。过客如我,不过是袁河里的一滴水,随众奔跑,或者无端消失。

  三

  穿过那座刻着“美丽彭家”的牌楼,散发着清香的稻田扑入怀中。一栋栋砖木结构的老宅子沿着溪流散布,像山中老叟,沉寂,隐忍,自在,闲坐听风。这是古村彭家,也是罗坊会议期间红军部队驻扎的一个点。

  青砖,黑瓦,飞檐,拱门,与云月缠绵的翘角。这些行将消失的建筑,记录着一个村庄的喜怒哀乐,缩写着人类与自然进退的历史。

  渝水区文化馆的彭小明老师引我来到祠堂旁边的一片废墟前,说,这是我祖父的故居遗址,听祖母讲,当年彭德怀就住在这儿。彭小明的祖父叫彭自友,曾经是村庄的管事人;祖母叫刘自英,3岁时便到彭家当童养媳。罗坊会议期间,血气方刚的彭自友与彭德怀朝夕相处,结下深厚的感情。红军离开前,彭德怀送给彭自友一面三角形的小红旗,亲手在上面书写了一个“彭”字,并叮嘱说,待到革命胜利时,你可以拿着这面红旗来找我。万人大会召开那天,彭自友特意带上小红旗到场助威。散场时,敌机轰鸣着逼近罗坊,部队往峡江县方向撤退,彭自友拔腿追赶,渴望再看一眼那个爽朗的湘潭汉子。然而,烟尘弥漫,人影越来越模糊,最后融入山野。此后的日子里,彭自友将红旗珍藏于樟木箱底,遗憾的是,他没有等到全国解放那一天便与世长辞,小红旗也在动荡的岁月里没了踪影。

  故物尽失,唯有遍地的南瓜苗在匍匐。废墟前,我发着呆,想着一些活泼泼的场景,想着一些声音、话语、心跳。鸟雀不知人间事,动辄发出动静,啁啾婉转。我倒愿意以为它们在用方言寻找故人。

  彭小明说,祖父安顿好家事后,曾经去峡江一带寻找过彭德怀的部队,想参加红军,可惜无果而返。

  每一个人都拥有一部属于自己的丰富史记。只不过,绝大多数人将自己的一切交给了草木。彭德怀在彭家古村的日日夜夜,口耳相传于老人们,一些细节渐渐湮没。彭家有多少后生参加了红军,他们的英雄事迹又有几何,怕是永远无法得知。

  沿着小径慢行,一幢幢老建筑蹲在野草灌木间。松树、柚子树、乌桕树零零散散地落脚于溪边。这几年,彭家的村民纷纷迁往公路边的新居,清一色的楼房,跟城市小区无异。凝视着那些缄默的老建筑,彭小明向我透露:打造彭家洲红色名村的工作进展顺利,彭家古村也有望盘活,迎来新生。

  雨点若有若无,草木无声。眼前,重新浮现出那些灰布军装和五角星,那一副副青葱的面孔仿佛风撒下的种子,在袁河两岸开成不败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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