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科福
一
我们到一个叫太阳坑的山谷小村,寻访一棵与方志敏有关的树。
怀玉山突围的最后几天,方志敏在惊心动魄中度过,顽强地坚持了十多天后,1935年1月26日下午,他与军团长刘畴西一行来到这个叫太阳坑的地方。这是一个只有一户山民的小村子,在这里,他与雷姓畲民结下了一份特别情缘,而这份情缘离不开一棵苦槠树的参与。发现这群又饥又寒的红军后,雷春元一家煮了玉米粥给他们喝,并于深夜带他们避开封锁线,向高竹山突围。临行,方志敏从苦槠树上把自己的望远镜摘下来送给雷家,以表谢意。他对雷春元母亲说:“本来红军有纪律,吃了群众的饭是要付钱的,可现在我们身无分文,就把望远镜送给你们作个纪念吧!”85年过去,这里依然只有当年那户人家。弯曲的小路尽头,一棵巨大的苦槠树巍然矗立高坡,约20米高,树干粗大,枝丫遒劲,线条倔强,阴云初开的苍穹下,犹如一尊钢铁雕塑。我们站在树下入神地看着,正在将旧屋改造成民宿的雷永辉——雷春元的孙子,满身泥土跑过来。见我们在打量这棵树,他说:“这树很多年前就枯死了,想不到三年前又活了!”仔细看,果然,干枯的低处叉口又伸出了一根翠绿的新枝。树底一块被藤草和青苔覆盖的大岩石,露出的岩面刻着“清贫树”三个大字,红漆填描,清秀而有力。右边竖一块长方形花岗岩纪念碑,题为“清贫树”的刻文详细介绍了方志敏与雷家的交集,落款“怀玉乡关口村传播方志敏故事小组 执笔雷维才”,雷维才是雷春元第三个儿子。
高大挺拔的“清贫树”,深情无限的“清贫树”,多像一座纪念碑,矗立在深山,无声地铭记一段令人慨叹的过往。
另一个冬日,我到德兴境内的程家湾,参观红十军团突围纪念地。多数人只知方志敏率领的红十军团在安徽谭家桥失败后,退回赣东北苏区,最后在怀玉山兵败被俘,并不知道其间还有一个程家湾慷慨诀别的故事。这里四面环山,西面谷口一条主道与当时的(开)化婺(源)德(兴)中心县委驻地暖水村相通,东、南各一条小路通往玉山,其中,南面山路翻过山岗,直抵高竹山。从这里,粟裕率领八百红军成功突围,而方志敏,则踏上了重返包围圈、接应主力部队、最后因寡不敌众不幸被俘的悲壮之路。村子四周草木茂盛,一派葱茏。安宁中,隐隐漂浮着一种久远的肃穆与沉静,不错!就是独立村头的那棵大樟树,巨笔般记下了曾经的悲情,歪斜的样子似创痛至今未愈。1935年1月中旬的一个傍晚,方志敏徘徊在它下面,焦急地眺望远方,他在盼着被堵截在港口村的刘畴西率领的主力队伍。夜色中,高耸的大樟树给了他信心和希望。更晚,也是在树下,他与粟裕洒泪相别……大樟树见证了红十军的坚强和艰难。如今,它依然面南微倾,仍像在送行,在眺望。机枪连连长程道平的儿子程仁标为我们讲解:“程家湾的人看到子弟兵饥寒交迫,各家连夜拿出稻谷,全村拿出了将近一万斤,又想方设法,将石磨抬高一点,磨谷脱壳,然后用风车扇壳出米,为子弟兵造饭,解决了吃饭问题;卸下门板当床铺,给战士们睡觉……”突围指挥部的砖墙上,爬满了薜荔,这种植物根茎发达,扎基很牢,枝叶繁茂,往往与墙结成一体,看上去就如一座坚硬的碑壁。程家湾的这道薜荔碑壁,一直在为方志敏一个艰难的决定作证,向走近它的人们诠释:同生共死才叫鱼水之情,顶天立地才是志士担当。
二
沧桑草木中,葛源的枫树林无疑是壮烈而仪态非凡的。郭沫若曾题诗:“千秋青史永留红,百代难忘正学功,纵使血痕终化碧,弋阳依旧万株枫。”
1931年2月,方志敏率领赣东北特区党政军领导机关迁址横峰县葛源镇,此后四年,葛源成为苏区政治、军事、经济和文化的中心。葛源的一草一木,沐浴革命光芒,从春天到夏天,又迎来残酷的冬天。无论是胜利的喜悦,还是艰苦的处境,以红枫为代表,都书写着苏维埃的伟大,红的旗帜,红的血液,红的心脏,红的希望,在这里漫成一片新天地。1934年11月24日,方志敏在枫树坞红场先后主持召开全省党的活动分子大会和群众大会,部署红十军团北上之后苏区的斗争,发表告别演说,军民依依惜别,红军与红枫告别,方志敏与红色草木告别,与母亲妻子告别,难舍难分。我们缓步枫林,默立在一棵500岁的老树前,仿佛听见它体内波澜壮阔的宣讲声、喊杀声、欢快声和哭泣声。
相比凛冽的一面,人们对葛源列宁公园里众多花草树木,留下了更亲切和温馨的记忆。1931年春始建的这座人民公园,凝聚了方志敏强烈的爱国爱民情感,他亲自筹建,亲自设计,把对祖国、对人民美好的愿景融入其中。园内的荷花池、枣林、草地,承载了他对自然的钟情、对生灵的喜爱。他亲手栽下的梭柁树枝繁叶茂,皓月一般伸展着博大、光明和祝福;栖息其上的成群白鹭翩翩往来,仿佛日日呈献敬意和哀思,声鸣九皋;它传奇般苍劲,二人合围的树干坚实硬朗,凝炼着远去的岁月光辉。几里路之外的闽浙赣省委所在地,还有一种绿植,也是方志敏亲手所种,蓬勃于他在省委工作时的卧室兼办公室庭院内,那是一丛高大的芭蕉,至今根结庞大,身形健壮,葳蕤宽阔,居然已达十数杆之多,极像一伙洒脱的红军战士围聚一起,活力四射;又如一群军民团结一心、欢快庆贺的样子,蓬勃的昨天在静谧的一角存储。我想象,紧张而艰苦的工作之余,方志敏隔窗欣赏微微颤动的叶伞,聆听一片和鸣,心情一定明快、舒畅,大自然的美妙天籁给了他慰藉和愉悦。
这一往情深的生灵,一直为英雄弹奏着久远的乐曲。
三
还有一种草木,承载先辈基因生长,毫不起眼,却用旺盛的形象,把寂寞记录成深沉的怀想。
去年七月,我到弋阳,朋友领我看了几处方志敏战斗过的旧址——赣东北省委驻地芳墩村、信江特委塘坞村、连家坞会议旧址、江中源兵工厂旧址、红军医院旧址……这些烽烟萦绕过的故地,如今静卧在村落里。置身其间,当年武装割据的气势容颜斑驳,曾经惊心动魄的胆略和智谋消散乡村一角、空旷郊野。今天的它们尘土积厚,瓦柱朽烂,寂寞寥落。我仔细打量信江特委所在地塘坞,这个三面环山的小村落,十几户村民,存留下来的五六栋砖木结构瓦屋,是货真价实的当年之物,多数尚完整,集结在最北山脚,仍然残留着一种神奇和庄重。1929年初开始,这里成为领导弋阳、横峰、德兴、贵溪等县革命的指挥中心,是首个党政军机构齐全的策源之地。三面山上,竹木非常茂盛,天然的掩体,随时护佑一伙目光远大、不计生死的男女。小村西边一条山路,南可往县城,北可通山里,选择此地,可见先辈们的用心良苦。院内及路边,各种野草蓬蓬勃勃,包裹着旧屋,荒芜之色浓重。一栋主屋用白色矮栅栏围起,庭院满生蓬草、蓼花,南侧竖一块落款“弋阳漆工镇人民政府 二0一九年八月立”的红色花岗岩纪念碑,一米多高,上刻一颗红五星和“中共信江特委旧址”,简陋而低调。满目草木,却把生命的青翠尽情释放。
少有人来,草木们怀抱曾经的惊天动地,烟火熏染,甘于孤寂,习惯了沉默,陪伴英灵,俨然僻静之地的魂魄,这样的地方一定还有很多吧?
四
方志敏蒙难之地的高竹山,车子可直达山顶。天气依旧是阴沉沉的,山顶的毛竹围成一团,云雾遮盖了一半,好像不忍回溯当年悲烈的情形。陇首村的朋友说:“方志敏被俘的故事在这里家喻户晓,百姓谈方志敏,总是充满敬意。”这使我对村里的人们肃然起敬,觉得普普通通的百姓是另一种草木,一代代铭记着一截非凡的画面。
站在怀玉山上,纵览赣东北大地层层叠叠的葱绿,翻涌的烟云深处,多少经霜历雪的草木精灵,散落山川田头,承袭着昨天的苍茫身影。
又一次想起方志敏年少时那副气概非凡、襟怀坦荡的对联:“心有三爱,奇书骏马佳山水;园栽四物,苍松翠柏竹梅兰。”这些情怀深厚的草木,永立于湖塘村的平畴坡畔,永立于博大的人格世界。
许许多多凛然正气的仁人志士不都是这样吗?生前钟爱高贵的草木,高贵的草木最终又成为铭怀他们的丰碑。
与石头和钢筋水泥砌就的纪念碑不同,这些碑碣不仅刻录着英雄们的功绩,还叙说着刻骨铭心的细节和情深意切的爱恨,这些草木之碑是直击人性的丰碑,是春风吹又生的丰碑,是生机勃勃的丰碑!
英雄们血肉身躯的屹立不倒,音容笑貌的一次次葳蕤,人间,因为这样的不倒和重返,一次次涌现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