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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树记

  □ 漆宇勤

  茶叶树是种迟钝于春风的灌木。春分都快到了,它竟然还没怎么长新芽。在它的附近,桂花树和香樟树早早换了新装,那春天的嫩芽都快度过自己的青少年阶段了。

  老叶苍苍的茶叶树不吭一声,慢腾腾地迟迟不发新叶。它一点一丁地积攒着力气,等待清明,等待谷雨。

  基于童年生活的记忆,我其实很疑惑于自己当年为什么会突兀地在自家菜园里种下几株茶叶树。

  茶树并不是龙背岭随处可见的树种。只在一个偏僻的坡岸上长着七八棵遒劲而杂乱的无主老茶树。必须要说明一下,在龙背岭,日常语言里的茶树其实专指油茶树,我们这里讨论的茶树在龙背岭应该被称呼为茶叶树才对。

  应该是在一个惊蛰过后的傍晚,我不知道为什么跑到了那几棵老茶树附近玩耍。在堆积着厚厚黑色枯叶的潮湿地面上,我看到了不少半尺长的小苗。鬼使神差,我随手拔了几棵。回家后甚至没有动用锄头,只是用双手在菜园角落里湿润的土地上掏了几个坑,种下了这几棵茶树苗。

  总之,过了三五年,母亲突然发现自己家里有了几棵可供采茶的小灌木。从此,家里的待客之茶、茶壶里日常饮用之茶,便无须到集市上购买了。母亲有着明确的实用主义哲学,所以放弃了明前茶雨前茶的茶叶品质学与一叶一芽的茶叶美学。她总是赶在谷雨节气,茶叶都舒展开了时,一把一把掐下茶树的新叶。回家将炒菜的铁锅烧热,倒进去青色的叶子,双手快速地抓住叶子在锅里揉搓。炒完之后,母亲又在灶上架起竹篾盘箕,灶下用两种草药混杂在柴火里烧出微微的烟火,烘焙摊在盘箕里的茶叶。

  焙干的褐绿色茶叶只有三四两,恰好够一年使用。此后的四个季节里,家里便时不时传来带有浓郁烟熏火燎味的茶水香。逢年过节来了客人,总是会赞叹一句:你家里自己炒的茶真好喝,真香。

  我怀疑,包括我在内的喝茶者,根本没有了解过什么叫茶香,而是沉迷于混杂草药味的浓郁烟火之香里。后来我读书、进城、参加工作,喝过更多一些清澈的茶水,便回头想要劝说母亲摈弃那些粗糙的、被烟火味包裹的家炒茶。可惜每回总是败下阵来。在一切都讲究自然的乡村里,茶叶并不讲究其自然的清香。也或者,铁锅炒制、烟火熏制的味道,已经被视为了自然茶叶味道的一部分。

  一直到现在,那几棵茶树依旧在龙背岭的菜园里。它们已经三十多岁了,疏于修剪的头发和胡须有些杂乱,但依旧每年为母亲贡献二两茶叶。是的,母亲的采茶规矩是以满足自家饮用为原则。茶树小的时候,细胳膊瘦腿的,就拖延一个节气去采更大一些的叶片;茶树长大后,枝繁叶茂了,就提早几天去采更细嫩的叶芽。总之,一家人一年所需的三两(后来随着我在小城里定居,乡下家里一年所需的茶叶变成了二两)茶叶,就着落在这几棵茶树头上。

  三十几岁的茶叶树算是老树了,但它们长得依旧不高不大。不像我小时候种下的另外一些树:苦楝树和桃树、梨树早已经被砍伐了;桐树长得太高树皮又光滑我始终没能爬上去过;樟树的腰身如今已有我合抱之粗。

  是的,在龙背岭,我们说到一棵树,总是说我小时候种下的那棵树。同样的表述还有我父亲小时候种下的那棵树,我爷爷小时候种下的那棵树。

  在乡村里,种树的基本上是两种人。一种是中年男人,一家之主;一种是小小的男孩子,五六岁到十几岁不等。但不知道为什么,中年男人种下的树几乎很少被人提及。大家若干年后讲到家里的那些树,总是能够对应到某个家庭成员小时候随手栽种的行为。

  难道,种树这个行为,本来就应该那么随意和散漫,而不应该是中年男人出于经济考虑的某种严肃劳作?

  我世代长居于龙背岭的亲人们、邻居们,从来没有想过种树的意义,过去很长时间内也都没有听过生态这个词语。他们只是无意识地随手种下一些又一些小树,然后偶尔又砍下一棵又一棵大树做嫁妆、家具、棺材。

  面对自己种下的树木,他们绝对没有想过下面这段文字:

  一个人种下一棵树,一个生命陪伴另一个生命活着,一个生命代替另外一个生命活下去。

  是真的。小时候我种下并成活的树应该有几十棵。我种下它们后基本没有去除草、施肥、杀虫,任由它们野生野长。但它们确实在昼夜呼吸,与我保持同样的四季节奏在长大。它们不说话,但确实在陪伴着我——如果我生活在龙背岭,生活在它们身边的话。这些树木都长在一块块土地的边角地带,以不影响菜蔬生长为活命之本。现在它们有一些还在,若是不去砍伐它们,很多年后我可以对我的孙辈说:龙背岭那些老树,是我小时候种下的。若它们继续老下去,比我活得更长久,那么当年种树的那个小男孩的体温,是不是可以被一棵树延续下去?

  这样的想法很温暖,一棵树理论寿命可以特别漫长。但我36岁生日那天专门去找了一些不同品种的树木看了一遍,才发现世界并没有那么美好。我发现自己曾经无比羡慕具有抵抗岁月之能的树木,其实能够活过36岁的,百不存一。

  龙背岭那些种树的人们,没有想过这些问题。他们只是顺手在空地上种下一棵树苗,等它们长大后作为柴火、用材或者就那么不停生长下去。他们不统计数量,不大张旗鼓严肃认真地去种下任何一棵树。

  这与我后来从大学开始再到参加工作后几乎每年都参加的植树活动完全不同。屈指算来,我在十几年来统一组织的植树活动中亲手种下的树木也有上百棵了吧。我不记得这些严肃认真种下的树木模样、品种甚至地点,这些被我种下的树木,肯定也不再记得我抚摸树干的双手温度、踩踏松土的双脚的力度。

  七八年前,我也曾正经且严肃地租下几十亩土地,邀集几个朋友雄心勃勃地种下葡萄、梨树、枣树、桃树。但种养专业合作社的年岁没能活得过果木。树木们才刚刚挂果一两年,便在倒闭的合作社中枯病或被砍伐。

  中青年认真种下的这些树木,没有少年人玩耍般种下的那些树木活得自在,活得长久。

  五六年前,小时候和我一起到荒野拔树苗的一个邻居,进到城里专门种树了。他到乡村里买来大树,为它们截枝斩桠,移居到城市的某个公园、某条主干道。有一天他喝了酒,指着一棵棵挂着营养包输液的大树对我说:城里人没有我们小时候的耐心,不愿意陪着一棵树慢慢长大。他们要快,要当年种树当年乘凉……

  我不记得在酒醒之前他有没有对我说过这样一句话:种在城里的大树都不幸福;在城里种树也没有我们小时候种树那么幸福。

  两三年前,我已经没有地方种树了。只能在阳台上和乡下仅存的逼仄土地上养花。像我这样完全不懂养花的人,每天只要看到它抽嫩条、发新芽、长绒根便高兴。却不知道,很多时候,一株植物要成长、成熟,却必须压制抽新芽,转而让自己凝厚、蹲苗,一些植物还要让枝干慢慢变老、变硬,变得木质化。

  我忘记了种植的要义。在离开龙背岭后,我怀疑自己终有一天会忘记怎么种植一株草木。顺便,忘记沁入种树少年鼻中的那一缕缕草木的清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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