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彭文斌
木梯台阶发出轻微的吱嘎声,像历史罅隙间的回音。每登高一级,便更接近一步某个故事的核心。
我被无形之掌推向时间的纵深。黎滩河的气息依然,徽派小楼的幽静依然,灯笼下的神秘依然。那个10岁的少年张恨水,坐在1905年的黄昏里,瞥了我一眼,继续埋头读《三国演义》,偶尔,他的视线飘过河面,有乌篷船欸乃缓行。自然,画廊一般的新丰桥,浮月一般的横港桥,以及青石板小径,烙刻在少年的心扉,挥之不去。多年后,他在《旧岁怀旧》中如是描绘新丰桥:“长桥大抵跨河而通山,桥正中建屋,敞轩而观四面。桥下临闸,以围大数丈之木轮,置闸口中。水自上流头来,激轮辗转如飞,浪花作旋风舞,至为可观。”
有余晖从那口天井滑落到麻石地面,黎川曾经的厘金卡盐税官员张联钰正在悠然自得地练习武术。我看见了一招漂亮利落的“白鹤亮翅”,他听见了儿子开始在书房里高声诵读《千家诗》。楼外,黎滩河有水鸟飞过,青山的影子被船只拖曳成水墨那般悠长。再迟一些,该有渔火点点了。一幢幢吊脚楼渴望将身体种植在河水里,仄仄幽幽的廊道上,暮春的风吹来佩玉鸣鸾之音,俨然“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我、张恨水、张联钰相遇于一百多年后,此刻的黄昏,与彼时的黄昏,融为一体,也许是旧光阴依然活着,我不过是逆流抵达。
出张恨水故居,临河,便是南津码头。黎滩河的棒槌声,是黎川古城的更声和闹铃声,日子一天天如此醒来。一条巷子,连通着一个码头,“南津”只是大小码头的统称。盛时,六七百家店铺追着黎滩河这条赣闽两省的黄金水道伸展,渔船,商船,官船,竹筏,簇拥在蜿蜒的河埠;买鱼的,卖柴的,进城的,远行的,摩肩接踵,填满时光的每一个刻度。“南津码头,舟筏横斜货塞港;张王殿前,车马上下市声喧”,正是黎川古城的写照。
拨开熙来攘往的浮华,我,在南津码头遇见了骑着高头大马的陈孚恩。这位新城钟贤(今黎川县中田乡)的游子,在伊犁抗击沙俄侵略者的战火中殉难。陈孚恩非池中之物,他在清朝廷曾先后任礼部、兵部、刑部、户部、吏部五部尚书,并在道光时期出任军机大臣,政治才干超群,后在“辛酉政变”中被发配伊犁戍边,直至遇难。恐怕没有多少人记得,陈孚恩与祁寯藻、赵光、许乃普并称“清四书家”,其书法作品章法严谨,端庄大气,颇得董其昌真传。故乡的垂柳新绿依旧,黎滩河的吟唱依旧,先生书写的“芳草有情雁横南浦,夕阳无语人倚西楼”(宋代张耒的词句)条幅,多么像此际的小城,沉静,圆润,温如玉。
青石板路朝时间的深海游去。抚摸着巷道两侧的青砖墙,仰视着挑起一角天穹的飞檐,渐渐幻觉,这一砖一瓦,分明是时间的因子所积。甚至,它们,是曾经的一个个黎川儿女。不同于现代钢筋水泥浇筑的建筑,这一座座历尽沧桑的宅院,充盈着一种生生不息的体温。我是一个怀揣信物前来接头的晚辈,触摸着凹凸不平的古砖,摩挲着那些铭文,像终于懂得了父辈沟壑纵横的脸膛,像终于听见了那些遗落在岁月深处的声音。我,愿意向时光的上游执著游弋。
斜阳下,我撞见了明朝末年的“涂氏三杰”。第一位,是官至大明吏部尚书的涂国鼎,在新城(今黎川)城破时拒不降清,绝食而亡。第二位,是南明隆武朝兵部主事、文学家涂伯昌,在宁都抗清时殉难。第三位,是涂世名,涂伯昌之侄,任福建龙溪知县,奋勇抵抗清兵,与城共存亡。乱世间,唯有故园的山色、黎滩河的甜美令他们展颜一笑。某个春光融融的日子,他们聚集在南津码头的一隅,慷慨激昂,指点江山。我静静地看着夕照擦亮三张风尘的面孔,阅读到了他们替黎川写出的时代答卷。
光阴流淌,市声起落,烟火味弥漫。步入黎川的正街,我的眼前,出现一幅巨大的民国风情画,它把整面墙作为版图,再现当年黎川小城的迷人气质。京剧票社、“江聚商”商行、“益顺德”早点铺、“十月生”米酒店,一爿爿挤挨着,一把粉红的油纸伞下,蓝色旗袍女子“临去秋波那一转”,原来,当铺门口,玉树临风般站立着一位红袍黑褂的男青年。画墙下的花坛边,坐着一个银发老妪,她右手拄杖,左手放在胸前,两眼安静地凝视着老街。或许,她是那个丁香一般的姑娘;或许,她是古井边汲水的长辫女孩;或许,她是《金粉世家》里的某个影子。不知为何,我很自然地把她跟画里的旗袍女子联系起来,是的,每一个人都曾经有过风华,与这个世界交手后,剩下的时间,该安详地交给真诚和善意。
灯光登场后的黎川古城,仿佛奔流着无数彩色月光。霓虹里,光影里,老街像另一条黎滩河。这儿,屏蔽了日间的三千烦恼丝,让行者穿越时空,在慢光阴里做一个纯粹的黎川人,婉转的老歌、热腾的芋饺、醇厚的米酒恢复着生活的真实面目。当然,去“老街京剧票房”兜兜转转,更不失为一种旷达惬意。
几盏红灯笼高挂,两把竹椅靠着墙根,一副鲜红对联贴于大门两侧,道是:“西皮始于汉调谱,二黄来源徽曲腔。”六七位长者端坐台侧,待客人落座,刹那间,二胡、三弦、胡琴声齐作,一位穿黑色T恤衫的男子当即亮开嗓子唱道:“昔日有个三大贤,刘关张结义在桃园。弟兄们徐州曾失散,古城相逢又团圆。关二爷马上呼三弟,张翼德在城楼怒发冲冠……”
高亢,明亮,华丽,尖锐,这些词语所对应的声音,表达着《昔日有个三大贤》中人物的情绪。我又一次被置身倒流的时光里,感受着历史里的风起云涌、江湖上的快意恩仇。家与国,情与义,真诚与善意,构建着黎川古城的精神殿堂。或者,我被安身于张恨水的一部通俗小说中,看高台起,看潮水落,铅华不过须臾,转身仍是百川东流、草木渐深。
出门,落满一身灯火,再向梦境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