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喻 虹

　　一

　　捞刀河的水流并不急。清澈的河水静静向前流淌，风一吹过她就有了笑纹。捞刀河的笑纹一圈圈漾开，也漾开了从河流上方刮过的一阵阵风的暖意，漾开了长在岸边的野草野花的芬芳，还漾开了蹲在河边洗衣洗菜的妇女们的笑声。

　　仿佛受到某种诱惑一般，我情不自禁脱下鞋袜，挽起裤腿朝河水里走去。先是试探性地，往前一点点，再往前一点点，看着没过膝盖了，才站住，感受水流从我身边流过时的惊喜和困惑。

　　年幼的时候，父亲告诉我：你要是实在忍不住了，想下水了，就下吧！但是，记住，一定要适可而止！

　　生长在一条河边，日日里与水打交道，父亲曾经想教会我游泳，但是他没有成功。

　　我是喝着捞刀河的水长大的孩子。我对这条河流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我在河边嬉戏，摘些野花，追逐一只蝴蝶，捡一块小石子，或者，干脆在河边的草地里坐下来，把脚伸到水里去，用双脚拍打出一片飞舞的水花来。

　　因为贪玩，我先后三次在捞刀河的盛水期掉进河里。第一次，在河边洗衣的婶娘随手操起一根竹竿伸向了正在河中挣扎的我，我攀着那根竹竿爬上了岸；第二次，父亲一个猛子扎到河里，把我捞了上来；第三次最危险，我已经被水流冲出一段距离了，母亲拼命呼唤，唤得下游不远处一个捕鱼的人把我救了起来。

　　后来我们家建房子，特意将新房子建在了离河边更远一些的山边。

　　母亲每日在我面前念叨，嘱我不要去河边玩耍。说得多了，我总是记起几次掉在河里被水呛到时的恐惧，河边自然而然去得少了。

　　尽管如此，我还是热爱着这条河。我在自家屋门前驻足远望，望向我的河流。

　　我想父亲一定是看到了那条流淌在我眼里和心里的河流，河流是不会干涸的，它奔流着向往，也奔流着希望。

　　父亲给我讲《小马过河》的故事。

　　那时父亲在外地教书。他回家的时候总会带我去河边走。我们沿着河岸走很久，父亲有时让我停下细赏对岸美景，有时拉我绕开一段险堤，有时则和我一起下浅滩戏水。

　　我生来胆小，父亲却教会我行事细致、谨慎。

　　所幸如此，我未曾丢了一颗想尝试新鲜事物的心。

　　二

　　少年的时候，我走过捞刀河上的桥，去外地求学。

　　站在桥上，我深吸了一口气，俯身对着河流挥了挥手，算作一种告别。

　　所有的河流都是有呼吸的。捞刀河也不例外，她和生活在她周边的人们一样，呼吸着天空的气息，泥土的气息，烟火的气息，然后承载着如水的乡愁，流向更远的地方。

　　我是那河里的一滴水吗？注定也要流向远方。

　　父亲送我。

　　我问父亲：“爸，为什么它叫捞刀河？”

　　父亲沉思了一会儿，说：“这河里，有一把青龙偃月刀呢！”

　　父亲说，三国时有一个叫关羽的军事家，带领部下从这条河上乘船去攻打长沙，不慎将自己佩戴的青龙偃月刀落在河里了，从此这条河就叫捞刀河。

　　我再问：“那关羽后来找到了自己的刀没有？”

　　父亲答非所问：“青龙偃月刀是把宝刀。关羽是个大英雄。”

　　我看着捞刀河，她始终在静静向前流淌。

　　其实以前我也听过这个传说。我所疑惑的是，那把青龙偃月刀是否还在河里。在家乡的传说里，关于捞刀河，故事的梗概都是一样的，结局却各不相同。有的说，周仓见关羽的宝刀落水，便跳下河，顺着水流追了七公里，终于把刀捞了上来，物归原主；有的说，关羽觉得这是天意，并不急于找刀，到了长沙，原本有机会杀了敌人黄忠，却改变了策略，最终让黄忠也放下了刀枪，归顺于刘备。

　　第一次一个人远离家乡，我希望从博学多才的父亲那里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父亲却只给我一个令我深思的判断句。

　　一直以来，我情愿相信，关羽的那把刀，是顺着水流流向了远方。

　　故事里，同样没有人告诉我关羽为什么要去攻打长沙。但是我想，一把宝刀的遗落，让军事家关羽改变了决定，那也许是眼前这清清的河流触动了他。倘若战争四起，刀挥剑落，这河流，是否还会一如既往地清澈？

　　在所有与河流有关的词语里，我最不喜欢的词是血流成河。

　　有时候，一个敢于发动战争的人是英雄，一个敢于停止战争的人更是英雄。

　　我相信青龙偃月刀是这条河流的宝藏。我相信，只要我顺着正确的流向走，也许有一天，我能与那把青龙偃月刀不期而遇。

　　但是，即便是我遇到，我要怎样才能真正拥有一把青龙偃月刀呢？

　　它曾经的主人叫关羽。

　　父亲说：青龙偃月刀是一把宝刀。

　　父亲也说：关羽是个大英雄。

　　三

　　后来，我远离了捞刀河，在赣西生活和工作，做了一个异乡人。

　　后来，我爱上了用自己的方式组合文字，写一些关于童年和孩子的故事，成了一个儿童文学作家。

　　有一次回家乡，给那里的孩子们上公益阅读课，谈起自己的经历，我对他们说：我就是一个“走江湖”的人，每年来来往往，从湖南到江西，再从江西到湖南。

　　孩子们大笑。

　　我在他们的笑声里红了眼眶。

　　我笔下的每一个故事，都仿佛是活跃在河里的一条鱼。鱼儿们畅快地在水草里游来游去，和我捉着迷藏。我不得不在捕捉每一条鱼的过程中，全神贯注。

　　我是从捞刀河里流过来的一滴水。那些鱼儿们又从何而来，我不得而知。我们在向前游的过程中相遇，然后开始彼此依恋。

　　我游了多远，鱼儿们又游了多远，我同样不得而知。我们相遇，又分开。也许在新的河流里，又相遇，再分开，周而并不复始，开启新的不一样的故事。

　　我并不总是美好，鱼儿们也是。我们在向前游的过程中，碰上风浪，遇见激流，受过污浊，触过滩礁。

　　然而流水不腐户枢不蠹。河流洗涤一切。

　　我故事里的河流，多像那条哺育我成长的捞刀河，我血脉里始终流淌着她的波光荡漾。

　　然而又有所不同。从此那一滴水，开始有了大海的梦想。

　　四

　　前不久回到家乡，妹妹特意带我去了周洛。

　　周洛是捞刀河的源头。在那里，我又一次感受到潺潺细流所带来的心灵的宁静与祥和。坐在山石间，听一曲不加任何粉饰的泉之歌，掬一把没有任何污染的水之韵，整个人都陶醉其中。

　　这是一条河流的源泉。

　　这是生命的源泉。

　　这同样是爱的源泉。

　　我来到这里，不是为了探索生命的奥秘，而是为了寻找一滴水的初心。

　　我的父亲给我取名为“虹”。有一首歌里唱：童话说雨后会有一道彩虹，却不曾说过她也会转瞬成空。我曾为此遗憾。但是有什么关系呢？虹的绚丽是短暂的，在人们的眼里；虹的绚丽又是永恒的，在人们的心里。

　　虹的本质是水。她是如此幸运，作为一滴水，遇见了太阳和天空，才描绘出让世人难以忘怀的七彩美景。

　　无论她在空中如何绚丽，作为一滴水，最终，她仍要回到大地的怀抱，回到河流，生生不息，奔赴去往大海的途中。

　　每个人都是一滴水。

　　每个人都拥有一条河。

　　流淌，是我们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