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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云端

听读井冈

  □ 王明明

  临近黄昏时,变天了。我们从黄龙寺上来,坐在芦林湖边,背靠湖水,面朝山涧。风口处,山风呼啸而过,透心凉爽,似有腾空漂浮之感。眼下,时节已入深秋,旅游旺季一过,庐山就成了暂时告别田地的农民,成了劳作一年而归心似箭的旅人,终于得以喘息,每一口呼吸都洗尽铅华,像被擦拭掉灰尘的镜子,露出了她本属于大自然的那份光泽。游客寥寥,我踩在缤纷树叶上,庄严地端坐在这秋雨的前奏和冬的序曲里,感受那份孤独和清冷,屁股沉得不肯轻易挪动一下。

  沿湖的那一排树,厚实的落叶盖满靠岸的水面,变成湖水褶皱的皮肤。我们目光所及之处,一片片黄叶飘落下来,被风吹着满路跑,从北跑到南。这时候,父母发起一段对话,你看,这是不是咱在东北的某某树?看着很像,虽然名字不同。你看,这种草是不是老家的某某山菜?似乎又有点不同。对话是由母亲发起,带着小女孩般的惊喜。这几年,我早已习惯这样的对话,每次带父母出来游玩,进山入林,即便是在家门口的公园,他们也一直保持着对植物的敏感,始终没忘曾经作为“林业工人”或者“采山人”的身份,保持着对土地的亲近和敬畏。在他们身上,我常常窥探出一株植物的基因,从北方到南方,改变的或不曾改变的。有植物作引子,往往还会牵出一箩筐记忆。母亲说,你看这东西是不是狗藻秧?我记得那年在八公里采山菜,到处都是这东西,都说黑瞎子和野猪最爱藏在这下面,现在想想真吓人。父亲跟着感慨,是啊,其实在东北采山真的挺危险的。母亲还会说,你看这不就是咱们以前总爱采的猪食菜嘛……

  记忆就这样被一株株熟悉又陌生的植物唤醒。

  回想起来,我已四次上庐山,每一次都对芦林湖流连忘返,大概不仅源于这一带植物茂盛,更因有水,植物与水做伴,构成“山”该有的样子。绕着湖安静地走上一圈,无数心事涌上心头,也算尝到了“山上”该有的感觉。

  没错,庐山太大了,大到那种“登顶”的快感实难寻觅。庐山作为一个山系,90多座山峰,哪里算真正登顶呢?倘若说最高的汉阳峰,作为开发程度较低的一座,其观赏价值和攀登难度注定了不被大众所接受,那么在多数人可达的景点中,能给人以“登顶”之假想的,恐怕不多,含鄱口、牯岭广场、芦林湖,大抵如此。而芦林湖无疑是最美的,是这层峦叠嶂中难得一见的开阔地,能给观赏者以俯瞰的视角,更能让人在劳累过后坐下来凝思一阵。

  对的,要的就是这份豁然,这种清幽,这可供思想放空的片刻。对我的父母来讲,尤其如此。上年纪者多喜静,可我年幼时许下的那个“让他们晚年享清福”的愿望,似乎总难实现。他们被“移植”到南方后,开始了照顾第三代的晚年生活。劳累、吵闹的同时,清净便成了奢望。

  他们注定比我还爱这里。他们大半生,从山中来,现在来到另一片山中,几乎同样的山的颜色、山的味道、山的气息,一直长久地住在他们的身体里。

  山里的气候却不免让人担心。那晚,从芦林湖返回牯岭街,从牯岭街往我们所住的民宿走时,雨雾大了起来。分不清是雨还是雾,总之,举着伞碍事,倘若不举,衣服多半又会被濡湿。我有些后悔早上出来时忘记关房间的窗户,想必墙壁会弥漫一层水汽,被子也是潮的。母亲却难得不再为这些事操心和焦虑。

  直到我们下山那天,这样的雨雾仍在继续。在山下,我们看到庐山是长在云之上的。也就是说,那几天,我们是在云端之上的。云端之上的人,又何必为那些俗事焦虑呢?看来还是母亲看得明白。

  后来,我总在想,那些云来自哪里呢?一定是芦林湖的基因蒸发而成的,最终变成雨雾,润泽着山里的人们。而我们身上流淌着的迁徙的基因,也在芦林湖的水汽里找到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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