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赖韵如

　　赣县大埠乡境内河湖密布，水资源丰沛，是开国上将赖传珠的故乡，被誉为“水电之乡”“将军故里”，主导产业有脐橙、蜂蜜、烤烟等。

　　在赣南大地，每一处山林褶皱里，都种满脐橙树。大埠也不例外，秋风摇曳的时候，金黄的果实沉甸甸挂在枝头。

　　杨雅村位于大埠深处，是杨雅水电站坝址所在村落，林木丰茂，水量充沛，生态环境良好。山间密密匝匝的都是乌桕树，乌桕是稳固优质的蜜源，村里家家户户都养蜜蜂。村民们钉几个木箱子，写上“千军万马”，便把蜂箱放进山，管理方式、标准自己说了算，蜜源、蜜质靠天吃饭。

　　湛末儿就是杨雅深山走出来的女孩，她从小喝蜂蜜，笑容明净甜美。杨雅的山水长进她的眼眸里，那些供养自己的物产，也早早渗透到血脉中。

　　直到今天，她回忆起8年前在街头看见父老乡亲卖蜜的窘境，依然心酸。8年前，杨雅的蜂农站在大街上卖蜂蜜。由于顾客少，蜂农降价贱卖，顾客怀疑是假蜂蜜。蜂农辩白：“我连真的蜂蜜都卖不出去，怎么可能加入假蜂蜜来增加自己的负担？”

　　那时候，湛末儿刚刚返回故乡。在之前的一年中，她经历了不少事。

　　她已工作7年，事业上遇到了瓶颈，工作的繁杂与程序化让她心生焦虑。加上孩子小，身体不太好，时常生病。自己在产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都有抑郁的征兆。

　　“办公室那群女职员前辈，工作之余一坐下来就聊老公家婆，聊哪个城区超市的卫生巾在打折，我一眼就看穿自己40多岁的样子，那不是我想要的样子。外面世界很大，应该有一份更精彩的事，我还年轻，想去尝试。再说，我想家人拥有健康的体魄，想给孩子美好的童年，蓝天云彩、青砖白墙多么治愈，那是我记忆中最美好的东西。”

　　在湛末儿看来，人终其一生想要走的路，就是回乡的路。

　　像鸟儿飞回属于自己的山头。

　　就这样，湛末儿毅然辞职，带上孩子朵儿，带上一腔热情与情怀，背着行囊返回家乡赣州，准备做一番事业。

　　创业之初，步步艰难。做什么呢？项目、资金、人脉一堆问题萦绕在脑海中。回到家乡，她才感觉到什么叫“拔剑四顾心茫然”。有理想有情怀的年轻人多了去了，能让情怀落地的少之又少。

　　恰恰是蜂农伯父与客人的对话，让创业之初愁肠百结的湛末儿内心起了波澜：好产品本身就是链接资金与人脉最稳健的桥梁啊。

　　家乡的脐橙香甜诱人，又是中华土蜂的天然家园，为什么不让好东西走出山外呢？为什么不让家乡“散打”的农户联合起来，一致对外打组合拳呢？那次对话，让湛末儿做了一个改变自己和村庄命运的决定。

　　要让农产品上行，就要告诉别人，什么东西是好东西，什么样的蜜是好蜜，什么样的脐橙是好脐橙，这就需要一个平台，需要造就一张巨大而坚固的网，建立多条迅捷而畅达的通道，有这些特质的不就是互联网吗？

　　而湛末儿夫妇在外奋战的这些年，探究最多的就是互联网。自己玩转社群运营比别人都早，喜欢摄影的她，经常在微博分享女儿成长点滴，分享果园山货，工作之余也在网上帮亲戚家卖点脐橙，光是微博账号和互动频繁的微信群，就有上万的粉丝，这些粉丝里有上千个忠实的消费者，策划、文案、宣传、物流、成本核算、互联网营销，都是自己的拿手好戏。

　　于是，电商公司与品牌营销就应运而生了。2013年，湛末儿以女儿的名字“朵儿”命名，创立品牌：朵儿橙。2014年，成立了赣州杨雅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并注册了朵儿橙及杨雅蜂蜜商标，公司通过“脐橙园+养蜂合作社+农户+电商平台”的经营模式，带动赣南脐橙、杨雅蜂蜜、蜂蜡、蜂巢等系列产品的线上销售。

　　众人拾柴火焰高。当地政府及帮扶单位引导，合作社的带动，农户参与，一条龙指导蜂农进行标准化生产、品牌化创建、规范化营销，促成蜂农抱团发展的集团优势。一时间，资源都导向了这位年轻的80后女子。一旦踏上了创业之路，就不得不奔跑起来。她带头组织当地农户成立家庭作坊，通过初级农产品深加工，还延伸出蜂蜜系列，如果酱、蜜茶、小零食等；扩大销售渠道，提升蜂蜜质量和价格，有效提高了村民收入。

　　果农蜂农再也不用自己到街上贱卖农产品了。网络电商宣传与销售，让昔日面色窘迫的父老乡亲，渐渐扬眉吐气。

　　末儿的父亲湛老，是村里的老支书，一个在基层勤恳工作了一辈子的老党员。

　　湛老年轻时最大的梦想，就是拥有一匹白马。杨雅多偏僻啊，像是被时间遗忘的村落。四面都是山，出山的路袅袅长，买个盐巴煤油都要一天。要是家家户户都有一匹马，就能负重运输，驰骋山间，往来自由。

　　梦里，马蹄声声，踏过杨雅库区的水浪，又“嘚嘚”地蹬落在场院之外。

　　湛老至今也未能拥有梦中的那匹白马。

　　“要致富，先修路。”他当上村支部书记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扛着锄头，拎着簸箕，领着村民开路。那是杨雅村进出山门的第一条公路。湛家的小女儿那时还小，天天跟在修路队后面玩。她嘴上打着嘟噜，张开双臂模仿机器呼啸的声音。父亲说以后崽崽就坐汽车了，湛末儿说，我在开飞机看全世界呢。

　　父亲刮了刮女儿奔突的前额，摇头苦笑。他想不到，小小年纪满身泥巴的女孩，心里却住着一个奇异高远的世界。

　　那些年，进出山的路是修通了，可山村似乎并没有变富。新世纪来临，杨雅还是国家级深度贫困村。青壮年纷纷外出，逃离杨雅。

　　地荒，房空，人少。杨雅变成个十足的空心村。

　　说起故地，一帧帧影像掠过湛老心头：指尖离不开手机屏幕的留守儿童，力不从心的老人，裹着头巾、身负重担的妇女，逃离的乡村教师，身兼数职的乡村医生……荒芜的土地，长满荒草的田野，逐渐腐朽坍塌的门楣、墙壁，一如老人的门牙。就连杨雅水库的波浪，都寂静欢腾，打着无聊的漩涡。

　　又一个没想到，满世界走了一圈的女儿，又原路返回，回乡奔忙造梦。那条让年轻人奔向广阔河山的出山公路，会变成各路资源的进山之路。

　　2015年，杨雅湛氏家族的老宅群，和许多村庄的宅院一样，长期无人居住，成了要拆除的空心房。得知青砖白墙的老宅要拆除，湛末儿觉得自己的童年要崩塌了。

　　自己回来的初心就是接近家乡。女儿朵儿正在成长期，每次返乡，杨雅的山水草木都成了孩子的乐园。朵儿橙和杨雅蜂蜜都在线上铺开，湛末儿坚持守住老宅，她想给女儿、给自己、给自己的产品，做一个线下的庄园。

　　要建庄园，需要投入大量资金。湛末儿辞职返乡的事，已让父亲如鲠在喉。创业初期，还想花大钱整修那些早已抛弃的老宅，更是把湛老气得头昏脑胀。

　　“宝宝崽，你有多少钱？你尽管拿出来填场院外的水库，不必烧钱去旮旯里搞什么庄园。”

　　“爸爸，叔伯的房子我租了，咱家的反正空着，给我用，就当我未出嫁，回杨雅安个家！”

　　为节约成本，湛末儿和丈夫回到杨雅，先从自家的场院入手，卷起衣袖，设计图纸，清理杂物，平整土地，粉刷，搬砖，通水电，带着两个施工人员，硬是把老宅修缮成一个极富设计感的线下庄园。手眼到处，多是旧物利用，就地取材：旧门板做了桌板，稻草铺门台，老木桩装夜灯，旧门框改花架，竹栅栏围花架，乡民们纷纷出力，于是就有了“朵儿庄园”的雏形。

　　好风凭借力。杨雅和湛末儿确实乘上了国家脱贫攻坚的东风。近年来，政府投资1200万元，在杨雅全村建设了五个新农村建设点，硬化道路20多公里，改水改电，根据产业发展，建设了蜂蜜广场和农产品电商展示厅等配套措施。在村两委和湛末儿的努力下，村庄争取了资金，沿着水库修建了一条2.4公里的环湖旅游公路。

　　线上和线下的完善，让这个懂网络又懂营销的“新农人”，开始带领团队打拼。她利用互联网优势，把杨雅村宣传成世外桃源，迎来了大批游客。湖光、山色、橙园、梯田、草洲、小木屋、玻璃房、民宿、露天帐篷、森林学院、亲子乐园、归橙汇，每一行文案，都用心入情。每一帧图片，每一段视频，每一次活动，都做得唯美、新潮、文艺。

　　她创造了“庄主”“共建人”机制，999元，就可以认领一棵橙子树，保证定量的脐橙供给。同时低价分销朵儿橙，还拥有庄主身份，享受“朵儿庄园”线下体验权。又陆续招募了100多个共建人，共建修缮了多个宅院，共同筹建“亲子乐园”。凡有闲余，皆可共享，庄主的各类好物都可以通过商城链接，从共识，到共建，到共享，再到共生。被称为“庄主”的这些年间，湛末儿把自己的品牌运营得有声有色，在互联网收获百万粉丝，还带动当地村民脱贫致富。

　　城市赋能与新社会打拼，给了湛末儿持续不断的能量。她陆续收购网红品牌，孵化网红主播，成立旅游合作社、新媒体工作室、乡舍花园民宿。在政府多方支持下，每年夏天举办一届杨雅蜂蜜摇蜜节，每年冬天举办一次“归橙汇”。杨雅村被誉为“中华土蜂自然保护村”，朵儿庄园成为集聚商业、文化、互联网信息的新场域。

　　湛老没想到，杨雅再不需要白马。朵儿庄园线上链接了各地的产品，线下链接了外界资源，游客们打开山门，人才不断回流，这些，都幻化成了奔腾的白马，拉着杨雅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