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罗聪明
每用文字记录乡村,从不去考虑用什么情感基调,视如父母,就是这一基调。
车窗外掠过的树影,一不小心就把心勾走了,挂在村口树梢上,打量着乡村胎记的气味、模样、言语、步履,无人训教的猫狗、人模人样的树,混合起来就是一副令人成瘾的秘药。无论是乡下还是笔下,书里还是眼里,一碰这药,心就柔化成烟。
树是打开我乡村记忆的一道门禁。
少时翻山越岭去上学或走亲戚,雨雪蒙蒙或阳光毒辣的路上,总是眼勾勾地盼着前方一拐弯就闪出树影。有树就有村,有树就有人,有树就有家。有时,我能从远处一棵树的形状和神态里分辨出它是由人栽有人爱的树,还是流落野外的无主树。乡里人对树的喜爱与生俱来,并且从骨子里相信,树庇宅兴,树兴人旺。树,本来就是乡村的主人,是村人睁眼即见、离世犹伴的邻居,也是乡村最诚实的守护者。对于乡村磕磕绊绊的婆媳关系、邻里关系、两性关系,树看似冷眼旁观,其实早已熏染了人的心性和表情。
老家的小山冲有个习俗,喜欢在亲人的坟前栽一两棵树,为的是给逝者的魂灵纳凉避暑,遮风挡雨。葱绿的坟山,有多少棵树就有多少个魂灵站在那里,鬼怪神灵与山冲的古往今来都在林子里深藏。朝着坟山打一望,曾经熟识的邻居与未曾谋面的祖宗就在那里频频招手。上山打柴,累了随意靠着某棵树歇歇,似能感觉地下主人的体温。树,成为我存储乡村记忆的U盘,盘中数码包括一些读不懂的乱码,都舍不得刷新、覆盖和删除。
谁的时光伴树最长?曾经以为,是种树的、守林的,打柴的、伐木的。直至父母年迈,我才明白。偶尔回乡,常见房前树下守着一地空荡的老人,常听村里人关于家中一“宝”种种怪异的笑谈。感谢有树,是它们敞开胸怀,默然收留着老人孤寂而漫长的岁月,拥抱着那些害怕孤单的灵魂。那些永远在等待天黑、期盼天明的阿公阿婆,就是一棵棵自说自话的树。在《树》这篇小说中,我注视着乡村老人这个群体,观察几十年的长度里他们精神空间的变化。显然,这变化未赶上村容村貌变迁的节拍。笔下的故事发生在脱贫攻坚时期,时至今日,农村留守老人的精神生活,依然有大片的空白被孤独占领。
这些年,在新农村建设中一年一年过来的村庄,路修得树一样密,楼房比着竹竿往上蹿,光亮了,齐整了,便利了,丰裕了。父辈们的温饱问题早就解决,孝老敬亲的礼数也依然热闹。而那些终日守望在树底下的老人,能让他们在幸福之中有幸福感、在安全之下有安全感的,却并非是楼房与马路的宽阔、身上衣服的新旧,或存折上的数字和饭桌上的香辣,而是一些微小得让人觉得可笑的精神需求。比如,心里发慌时能跟贴心的老朋友聊聊体己话,能养一只活蹦乱跳绕在身边的猫狗,能有儿孙们知冷知热的陪伴,而不是一阵风来一阵风去的看望。过去,他们的愁苦烦闷被养儿育女的重担挤压在角落里,如今卸下了重担,却坠入了精神的空地。疯长蔓延的孤寂,长年累月中渐渐扭曲了那些慈祥的脸、那些健硕的肢体,甚至温热的心肠。而这些,却常被丰裕的物质掩盖,被热闹的礼节无视,被老年人自己所认命。观念的陈垢尚未荡涤干净,新时代的思想文化已然在乡村处处播撒,却未必已落地生根。我们有没有像打量和触摸一棵树那样,去体察树一般苍老而坚韧的父辈,他们的骨子底下有着怎样的呼吸与干渴?
夫子早有训导,孝有三,大尊尊亲,其次弗辱,其下能养。实现了老有所养,并不足以自傲,我们离理想尚远。只有观念与文化的滋润,才能让我们富足的家园更加丰盈。为今天的老年人构建健康的精神空间,就是为我们自己未来的精神空巢铺设慰藉之路。
业余时间零打碎敲地写。碰到长假便如同寒冬里拾到一大把枯枝,热腾腾地烧起来,助我就地穿越城市喧嚣回归乡村,凝望坟山密挤的树林,窥视楼房里阿公阿婆们的内心孤寒。有感于此,在某些个冗长的会议圆满结束的掌声中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