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吴素贞

　　未被写出来的部分才是诗。所以，我喜欢端看纸张右边的空白，像一幅画的留白，像星空中浩渺的未知。诗歌从不丈量一张纸的宽度，有时甚至只是一个字，但后面空白部分却包罗万象，可以是宇宙、饥饿、狮群、暴风雨、沉睡的吉普赛人，更可以是诗歌本身。而我真正认识诗歌，是写作多年以后。就像我童年躺在草坪上看星空，它所带给我的启示，与多年后我写下星空所表达的诗意，我觉得前者更为神性，而写诗，往往就是在追求这样的神性，它代表着作品中的美学、哲学、情感自由以及灵性和独特性，也是个人提纯自然、生命、生活经验的能力。一个成熟的诗人应该具备这样的独特性和能力。

　　一首诗的诞生，其间的经历有时是电光火石，瞬间形成；有时却是长久的孕育，犹如分娩，这期间会有阵痛，矛盾，夭折，再诞生，但诗人总是那个相信柏油路面能开出玫瑰的人。好的诗歌应该像一条河流，是多声部的，有时间长久沉淀的声音，有世人捣衣做饭的声音，有水草飘摇、激动人心的波浪起伏，也有我们静默停驻的一生。时间在一首诗里很小，而一切又在时间之中，犹如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每首诗都有自己的历史语境，充满了哲学魅力和形而上。当我明白写诗是直抵事物本质的时候，我突破了创作瓶颈，我们给一件事物重新命名，赋予它新的内涵，同时也揭示它的本质。诗歌除了是语言、经验，是个人与万物取得联系、获得通往诗歌圣殿的阶梯外，更重要的是能重塑语言系统，反哺生命。于我个人而言，每一首诗的创作都是一次野心的实现，每个诗人都应该有写好一首诗的野心，有为自己设置难度写作的练习，更应该有突破语言禁忌的胆量，甚至暗喜于这种“违禁”的快乐。这样独特的生命体验无时无刻地唤醒生命觉知，让精神明亮。

　　最近一直在读沈德潜的《古诗源》，想了解诗的来路以及我写诗的去路。但越读越发现古人对纸张的留白更为朴素精深。有意思的是他们留白在左，古今两种对纸张不同的认知，书写习惯会带来诗歌的什么区别？从第一首《击壤歌》开始，诗歌就以叙事为主，直抵事件的核心，毫无枝蔓，寥寥数字，于千年前传来依然形神兼具，铿锵有力。沈德潜在序言里说，诗至唐为极盛，然诗之盛非诗之源。唐以前之诗，昆仑以降之水也。所以在《古诗源》里我倾听到昆仑源头之水的歌声。古人开口即是诗，也是叙事的一种需求，我们可以向古典学习审美，去吸收远去诗人的精神向度，语言境界，我们应该在写诗的同时对古典报以深深的敬意。《落叶哀蝉曲》讲的是汉武帝刘彻思念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李夫人，其中哀婉凄凉之美，借助周围落叶断壁等景物来表达，是很早的借物抒情。美国诗人庞德将其改为现代诗《刘彻》，尤其是最后落叶一句被称为意向叠加法的典范，成为美国诗史上一个有名的典故。两个不同语言、不同国籍、不同文化背景、不同时代的诗人，因为一首诗发生了深刻的碰撞，消弭了国界，诗意已远远超越了写诗人的本意，一首诗留给大家误读的空间也是一首好诗的特质。

　　《驼庵诗话》里有许多精彩的诗论，比如诗歌所表现的是整个人格的活动；诗之好，在于有力。我特别喜欢。按我个人理解，“整个人格的活动”乃是一个人的精神气象，写诗与个人境界密不可分，每个诗人写出的诗都应该带着他自身的脾气，信仰。脾气越明显，辨识度越高，诗歌越成熟；我把一首诗的“有力”理解为张力。语言的张力，意境的张力，自我扩大乃至无我的张力，既有收纳也有放射，是寂寞心也是创世。这么多年，我为什么一直在坚持写诗？有时候也总是叩问自己。心灵的回应是行走在尘世最美的应和。我一直认为是诗歌在教我生活，而不是我在写诗。要写得像李杜，像艾略特、济慈、叶芝，更多的是忘记自己是诗人，以诗人以外的身份去感恩，是诗歌带着自己冲破个人屏障，打开这有限的世界，让我们对一首诗的期待永不磨灭。

　　人与诗最后应该是一个怎样的状态？英国当代诗人西格夫里·萨松曾写过不朽的一行诗：心有猛虎，细嗅蔷薇。我喜欢这样极致震撼中不可言说的平衡。强大与弱小，狂野与安宁，动荡与静谧都有了最好的状态，我们与诗歌若保持了这样猛虎细嗅蔷薇的平衡，所有的诗都应具备浑然天成了吧。最近我总在脑海里回忆这样的场景：星空下，望不到边际的稻浪翻滚，它们朝我涌来，栖息在稻穗上的星星，银色的光与稻子金色的光交汇成一种动态的意识流，奇诡而浩瀚，我站在那里，忽生悲喜，我的爱也由此变得隐秘而伟大，这个状态近乎完美，即也抵达了诗歌的完美。即使它一直是未被我写出的，一直在纸张右边的空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