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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源引

  □ 赖韵如

  桃源究竟在哪呢?

  山路上,一老一小,丈量完公路,挺进山路。沿溪行,跨沟渠,过了横排登山坳,一路芒花浩荡飘摇。等通过那棵拱形的大树,终于进入桃源村,层层叠叠向上生长的田丘,像母亲的妊娠纹,又像父亲的肋骨,清瘦而绵延。

  蝉声知了知知了,叫得稻浪翻滚。

  课本里陶渊明的《桃花源记》,透着神秘的光芒,直接诱导少年的探寻之心。

  我脚步打颤,心中一直默念着: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我是跟着祖父进村的,他是村里的支书,处世利落,话不多,却句句切中要穴。那天,他照旧用伞柄扛着黑皮包出门,我照旧在门口的南杂店玩耍。那时候我们刚刚搬到圩镇,周围都是摊贩的铺面和新开的地基,尘土与声嚣从四面八方赶来。

  从路人的寒暄里,得知祖父去桃源,我心中激动不已——桃源,课本里的地名,竟然就在自己脚步能丈量的范围之内。我悄悄跟着祖父出村,我当时并不知道,祖父此行的目的。

  在桃源村,屋舍俨然,我们进得一所客家院落。侧间的烤屋摆着笋干,墙上挂满已烘干的黄烟叶,外间的半壁白墙,早已烟熏火燎……

  夜晚,大人们很忙,没有人关照到孩童。我跟着一帮小孩,睡到屋对面吊楼的通铺上,那是一排农具房,下层是柴间牛栏,楼上放满了稻草,我们在屋梁上用稻草打了秋千,轮番上去享受耳旁呼呼叫的风及波波飙的心跳。

  有个小女孩从稻草秋千上下来,看着自家房子的灯火,摩挲着头上的羊角辫发问:“大人说妈妈去天上做了河神,那她会回来吗?”

  “我姥爷去了天上就没再回来过,他变成星子,在晴天的夜晚回来看我们。”一个大点的女孩回答。

  “变成星子?星子怎么会扎漂亮的辫子呢?”她咬着唇,没有哭,浅浅的酒窝印着百万点星子和百万道火光。

  那一次探访桃源,我没有找到陶公笔下怡然自乐的影子,整个村庄弥漫着浩荡的人间烟火气,我在女孩的酒窝里,体会到尘世最初始最宽广的孤寂与隐忍。

  等我的活动半径越来越大,走过的地方越来越多,才知,全国各地到处都有叫桃源的地方。古往今来,探寻桃源的人数不胜数。“醉漾轻舟,信流引到花深处。尘缘相误。无计花间住。烟水茫茫,千里斜阳暮。山无数。乱红如雨。不记来时路。”绍圣三年,秦观被削秩徙放到郴州,内心感伤,曾兜兜转转探寻桃源。现代沈从文,初访桃源,又抵桃源,他循着武陵人的足迹,看到了世道的另一面,他掩面长哭,心心念念的桃花源到底在哪儿?

  年岁渐长,岁月的长风在我脊背上吹呀吹,吹过寒凉,也吹出暖流。我已为人妻母,地心引力用暗劲一寸寸扯坠出一个新生命。一团团职场风云和生老病死的梦魇与嬉笑忽隐忽现。当我回头,那个秋千架上下来的酒窝女孩,一直站在光阴里,头顶星光,咬着唇。

  挚友美华调入九江柴桑的陶馆。她撸起裤脚在陶馆门侧的池塘里栽上荷花,院门前种满彩菊。她说陶馆是陶馆,陶渊明是陶渊明。我猜想,得势的人一般不轻易进陶馆参观的。一旦探寻的,必然是陶渊明文化的长情者。

  庚子年的春天,年轻人回村过年,因为疫情,肉身连同满腹乡愁都被截留。等到河边桃李冒芽,人心开始闲散,这些城市之子念起了城里的产业和岗位。祖父拄着拐杖,组织年轻人去村里的预留地开荒耘豆、种茶。“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家族微信群里的调侃,透出了不懂农事的新农人的忧与喜。

  我留在公寓里,重读陶渊明。

  原来,《桃花源记》是写给大人的童话。现实的人性有多斑驳,追逐的梦就有多斑斓。尘世有多无常,探寻的脚步就有多虔诚。这么想来,幼年时读陶渊明多玄妙啊。他是多么无趣而大趣之人,永远真切地做自己,从山川草木与劳作中找到最初最质朴的大美,他提供了退守之后的净土与圣地,让人心里有光,不断探寻一片桃花源,生发一片桃花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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