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 颖
2023年伊始,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以一部动画《中国奇谭》回归大众视野。8集国漫新编小故事,每集14至22分钟。这部动画在B站收获了2.2亿的点击量。其实,开创了“中国学派”民族风格的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曾经是数代国人心中的国漫之光。《乌鸦为什么是黑的》《大闹天宫》《哪吒闹海》《金猴降妖》《宝莲灯》……中国动画百年来,众多的长篇经典,均由它缔造。
自《大闹天宫》起,近半个世纪以来,从传统中求新生,用传统故事引题发散新枝、阐扬时代精神,成为中国动画电影人竞相追逐的一条道路。
影版《葫芦兄弟》与《黑猫警长》同源,是又一较成功的动画案例。即使是今天,能够经受住市场和影迷口碑双重考验的优秀国漫作品中,取材自传统文化的依然数量可观。同是取材自《西游记》,动画电影《西游记之大圣归来》在民族风格中追求现代美感,上映期间好评如潮,引发大批网友成为奔走相告的“自来水”。《哪吒之魔童降世》用全新创意解构传统文化,用精湛的技术仿真代替传统国漫写意风格,开创的50.36亿元国漫票房最高峰迄今未被超越。此外,《白蛇:缘起》《白蛇2:青蛇劫起》对民间传统故事《白蛇传》的借用,从《姜子牙》到《新神榜:杨戬》对封神演义神话传说的新编,均是立足于民族自有精神遗产基础上的二次创作。蔚为大观的国潮,成了当下众多动画创作者共同选择的策略性叙事。
前辈珠玉在前,当下的国漫要想突围,首先需越过高山。按文学理论家哈罗德·布鲁姆的说法,当下艺术创作中,影响的焦虑是无法回避的。“中国学派”格调高雅、自成风格,从人物性格、思想、习性、动作、言语到讲故事的方式,都体现出鲜明独特的本民族特征。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博大精深,当下的一些国风动画创作者,他们站在巨人肩膀上,有的看见了更美的风景,也有的难以适应、陷入窘境,或是只学了其形,或是在前辈艺术家的大IP荫庇下大打怀旧牌、吃老本。新世纪以后,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原创作品变得十分稀少,前些日子在南昌上演的儿童舞台剧《黑猫警长之城市猎人》便是怀旧牌面之一。《黑猫警长》是我国第一部科普动画系列片,是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1984年的创作,温暖了许多人的童年岁月,亦成为一个十足的国产动画大IP。而此番剧场新作,尝试了经典动漫形象与现代话剧艺术的结合。现场观剧的四五岁儿童很多,一番观剧后,他们表达着对它的喜爱,“太好看了”“还想看”。然而,观众不禁要问了:离开自带大IP属性的传统文化舒适区,国产动漫如何讲好故事?怀旧牌用一次好使,第二次和第三次以后,还如何在竞争激烈的IP产业链创作模式角逐中占有一席之地?无疑,走出舒适区,探索、创新更多动画表达,依然是一些老牌动画“大厂”面临的挑战。
其次,东西方成熟动画工业体系的夹击,增加了当代中国动画电影人进军海外市场、实现文化走出去的难度。在西方,有迪士尼、皮克斯这般成熟的动画工业体系。仅以皮克斯动画工作室为例,“玩具总动员”系列长片跨度从1995年至2019年,收割几代观众叫好叫座的同时,还衍生出超人、海底、机器人“总动员”系列;《飞屋环游记》《头脑特工队》《寻梦环游记》等奥斯卡最佳动画长片获奖影片,或者选择在色彩瑰丽炫目的环球旅行题材中讲好普通人的朴素爱情故事,或者结合3D技术借助孩童奇妙想象视角深入情绪调节等心理学话题,或者以墨西哥亡灵节为灵感,结合音乐梦想构建一个磅礴奇崛的灵魂世界……成批量的优质产出不仅提高了观众对于动漫艺术的审美门槛,也为从业者划下了实实在在的突破基准线。而近邻中,日漫里不仅有高艺术水准的吉卜力工作室以及宫崎骏这样风靡全球的殿堂级大师,只靠口碑金字招牌便在全球自带票房号召力,还很擅长大IP再创作,创造新的商业价值。龙猫、千寻、魔法少女琪琪、哈尔、小人阿莉埃蒂——宫崎骏构建了一个安徒生般的童话世界,这个世界里的角色变成了当代亚洲年轻人枕边的玩偶、头上的发卡、书桌上的水杯。去年上映的《名侦探柯南:万圣节的新娘》甚至提供了一种可复制可借鉴的动画电影叙事策略:电影将青山刚昌原著中人气最高的几位独立角色归拢在了同一个故事框架中,在扑朔的案情中大玩“回忆杀”。影片中,旧梗用烂了、案情走向也不尽严谨,但并不影响它整体的传播度和美誉度。如何在东西方优质同行的夹击中脱颖而出?这是每一个国漫从业者必须走好的桥。
直到《中国奇谭》回归,怀旧国产牌面和吃腻了美日“进口零食”的观众大呼过瘾:“爱死这种没被美日风格影响的干干净净的中式传统2D国产动画”,豆瓣词条《中国奇谭》下,这条评论被点赞了5707次,一语道破国漫突围面临的重重险阻——优质国漫创作者既需要调整好美日等动漫强者的影响的焦虑,又得拥有坚定的原创精神和文化自信,二者缺一不可。
原创故事的水准远低于国漫制作技术、工匠精神、艺术水准的现状并没有被打破,这是国漫的第三重困境,也恰恰是国漫最有可能突围的路。模仿之路已经被证实行不通。观众应该还记得2016年的《大鱼海棠》,影片化用庄子文学形象里的北冥有鱼的灵感,原画制作十分唯美,可惜剧本故事性较弱,且模仿日漫的痕迹过重。这部历经12年打磨的诚意之作,终究更像是向大师的致敬之作。这一定程度上也体现着中国原创动画IP最致命的现实困境:故事(剧本)依然是国漫最大的短板。
近年来值得关注的亮眼国漫中,无一不是在努力把故事讲好。从2001年到2014年,中国香港先后推出了“稚愈系”风格的“麦兜六部曲”。这个中国动画形象——资质平平、屡屡失败的小猪麦兜,带给平凡的普通人许多慰藉,把吃鱼丸粗面的可爱记忆写入了万千孩子的童年。此外,市场的扩大化也让国漫的内容品类更加细分:科幻向,有李圳宜导演的《我的三体》《我的三体之罗辑传》《我的三体之章北海传》,在所有刘慈欣《三体》迷面前立起了一座高峰;言情向,有讲述人妖纯情转世爱恋的《狐妖小红娘》,已被引入东京首都电视台,并在国内实现破圈影视化;动作奇幻向,有MTJJ的《罗小黑战记》,开辟了“海外同步、长线上映、本土化商业发行”这一中国动画电影走出去的新模式,并创造了中国动画电影海外发行的票房纪录。大浪淘沙,更多取巧或跟风的作品被淹没在市场和时间的大潮里,真正的创作者,开始在险阻围困中渐次显山露水。
值得一提的是,赢得票房和口碑双丰收的作品,好故事的内在逻辑往往兼具显著的本土化中国式美学风格与时代审美经验双重特质。一方面,民族化在国漫精神内蕴上的重要性越来越凸显。相较于视觉上和概念上的民族化,中国式的内生伦理观念(如《哪吒之魔童降世》里万龙铠甲所象征的宗族荣辱和社会责任)、东方思维方式(如《狐妖小红娘》所坚守的突破人妖偏见追求至善至情的价值观)和民族审美好恶(如孙悟空、哪吒、涂山红红等形象的精神内核里都蕴藏着仗义、呵护弱小的中国“侠”的成分),显然更能承担与本国文化实现良好互动的叙事功能。另一方面,时代的审美经验融入了每一个叙事的表达,深度参与到每一个角色的塑造中。一是对崇高的重新建构,充满着后现代精神,如当代国漫中的孙悟空不再承担取经重任、哪吒的助武王伐纣主要功绩也被淡化,《中国奇谭》首集《小妖怪的夏天》的主角则干脆是西游题材里从前无人问津的叙事“背景板”角色——底层小猪妖;二是喜剧元素的介入,伴随着电影娱乐化功能的日益凸显,诸如《刺客伍六七》这类风格轻巧快乐的搞笑题材在国漫中占比开始变大;三是淡化集体讲述方式,转而关注个体英雄或主人公的精神成长,塑造具有鲜活个性、血肉丰盈、逻辑自恰的现代审美形象。在“中国学派”民族风格之外,更符合现代文化话语体系的国漫承担起文化传播甚至文化交流的重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