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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乎技矣”:陶渊明的诗歌技艺与真诚

◀《诚与真:陶渊明考论》 刘 奕著 上海古籍出版社

  □ 李 晔

  俄罗斯女诗人茨维塔耶娃在组诗《尘世的特征》里写道,“我知道/维纳斯是手的作品/我,一个匠人/懂得手艺”。在大多数人甚至一些专业研究者的认知里,诗歌应当是自然情感的表达,而非一项技术性工作。然而茨维塔耶娃却以“手艺”为隐喻,强调诗歌的技巧性特征。

  以技作诗,中国古代诗人中早已有之,最极端的,莫过于贾岛的“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这种通过不断打磨写作技术来追求写出好诗的自觉写作方式,在中唐时期已经成为不少诗人的共识。一般认为,中国古代文学自觉发轫于魏晋六朝时期,这一时期的许多诗人开始注重写作的技巧,如平仄、对偶、炼字等等。但有一个人,似乎是个例外,那就是陶渊明。

  说起陶渊明,最容易想到的四个字就是“平淡自然”。在很多人的印象中,陶诗明白如话,随口说上几句便有无限韵味,完全不像同时代那些追逐骈俪与辞藻的作家们。陶渊明和“技巧”二字,似乎风马牛不相及。然而有没有一种可能,陶渊明也是一位极富修辞技艺的诗人,只不过他的技艺高超到了竟无修辞痕迹的地步呢?

  《诚与真:陶渊明考论》一书,就对上述问题给出了答案。作者刘奕教授通过对陶诗文本的细致解读,结合对陶渊明思想、生平的考证,以及对古典诗学的整体观照,认为陶渊明其实是一位修辞技艺的大师,而他强大的修辞技艺又更加映射出其诚且真之人格。

  书中对于陶诗修辞技艺问题的探讨,主要集中在第五章第二节“陶诗的力量”以及第六章“希声:陶诗的‘修辞’”两部分。作者总结出陶诗高超技艺的几个特点:用字上的适当性与准确性,节奏上的转折、延宕与跳跃。作者指出,“修辞”不等于“修辞格”,其范围较“修辞格”更广,诗中的用字是否适当、是否准确,以及诗歌的节奏如何安排,都属于修辞技艺的一部分,而陶渊明在这些“看不见”的方面尤其出色。

  诗歌用字的适当性问题,书中用陆机、阮大铖两个反面案例与陶渊明作对比。陆机诗云“沉欢滞不起”,明人冯复京评之“曰沉曰滞曰不起,赘之甚矣”;陆诗又云“倏忽几何间”“朝徂衔思往”“偏栖独只翼”诸句,“倏忽”“几何”“徂往”“偏独”仍是赘用。这种过度的语言使用,在陆机的诗中并不少见。同样的问题,阮大铖也相当具有代表性。书中引用了《谈艺录》对阮大铖的批评,指出阮氏尘心极重却又要表现宁静澹泊,于是拼命堆砌表示自然的辞藻,并不真诚的人格在修辞上同样无法伪装得真诚。相反,陶渊明则不然,如《读山海经·其一》中,曰“欣”“爱”,曰“欢言”,曰“乐”,三复斯言,却各有用处,环环相扣,相承相显,全无过度之病。

  诗歌用字是否准确同样重要。如《拟古·其五》中云“我欲观其人”,对于自己听闻的高士,陶渊明想要了解一下他,但又不知道传闻是否可靠,用的字是“观”。后世不少诗人对陶渊明这首《拟古》有过仿写,比如白居易写“我欲访其人”,元明之际的张羽写“我欲求其人”。相较之下,“访”“求”二字,都有一种对传闻深信不疑的意味在其中,而“观”字则有细心考察之义,陶渊明谨慎的心态就非常准确地传达出来了。此外,“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草盛豆苗稀”等诸多诗句都是陶渊明用字准确的例证。卡尔维诺曾在《新千年文学备忘录》(译林出版社2015年版)中提出“轻”的概念。他说:“我尤其努力消除故事结构的重量和语言的重量。”卡尔维诺的“轻盈”并不意味着写作上的模糊与随意,而是“与精确和坚定为伍”,并“对生存之重作出反应”。陶诗也是如此。

  一首诗如何进行,句意之间如何承接、转换,也即本书中所说的“句篇节奏”,关系到诗歌所要表达的情绪能否更有效地传递出来。作者发现,陶诗的情感节奏并不如表面上呈现的那样平和淡泊,相反,其中情绪舒促交织,充满转折、延宕与跳跃。作者列举了大量诗篇,以此证明钟嵘言陶诗“协左思风力”并非妄语。

  由此可见,诗人的人格与写作是内在相通的,人格的真诚会指向修辞的真诚,而修辞的真诚亦能证明人格的真诚。也正是通过对陶渊明诗歌技艺的梳理与总结,作者同时建立起了一套具体可循的批评法式,即从用字上衡量是否适当、准确,从句篇节奏上衡量是否舒促交织,是否转折、延宕与跳跃。说清楚了陶诗为什么伟大,即是说清楚了伟大的诗歌具备哪些标准。

  如果以此为准绳来审视中国文学史,我们发现,与陶渊明非常接近的诗人,却是杜甫,而非王、孟、韦、柳等人。本书中,作者以杜诗与陶诗多次对举,证明杜甫在用字、句篇的锻造上深得陶诗精髓:渊明善用“在”字,少陵亦好用“在”字;渊明多用口语入诗,少陵作诗亦不避通俗之语;渊明诗意跌宕,缓急交错,少陵同样顿挫丛生,曲折往复。因此,陶诗有“质而实绮,癯而实腴”之誉,杜诗有“沉郁顿挫”之谓。陶、杜二人真诚的人格,也因此同气连枝。日本汉学家吉川幸次郎就在其《杜甫私记》(新星出版社2023年版)一书说:“杜诗是往昔人类创造出的最真诚的艺术之一。”此为的论。也由此可见作者诗学眼光之不凡。

  《庄子·养生主》中,庖丁自言“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可以说,正是由于其技艺的精湛与高超,使得陶渊明的诗歌语言超越了普通文学家所理解的“修辞”。其平淡自然、明白如话的诗歌语言背后,却潜藏着准确直接的诗意与跌宕起伏的情绪变化,达到以无修辞为修辞的境界,摘花飞叶即可伤人,可以说是诗之道了。也正是有了这样的无上功力,陶渊明其诗之诚且真得证,陶渊明其人之诚且真方显。如此精妙的见识,该书中其实远不止这一处,有关陶渊明的诸种旧说新证、思想探溯、诗意辨析,作者多有高论,还需有心人去亲身发现它们,如是方能一窥尚友古人之门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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