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小圈

　　和市中心这家超市的告别并不是突然的，反而是断续地延绵了好几年。近郊分店关了、社区分店关了……每次大家都一阵慌乱，忐忑地议论着这间连锁总店的前景。终于消息渐渐地确认了，是要关，但时间还没定，这个月或下个月，总之不会很久。

　　店里空前火爆了几天，好多人特意过来看看，心情却和平日购物有所不同，想遇上一场清仓大促销，想看看这大卖场最后的景况，或是再沿着走顺了脚的采买路径走一走，思忖着今后改去哪一家。店里倒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几乎看不出很大的变化。灯光明亮，温度恒定，音乐轻柔又周而复始。人们的探寻缓缓松弛下来，推着购物车的脚步不再迟疑，重新变得轻快。年轻的妈妈一手抱着婴儿，一手拎起袋纸尿裤心算每片的单价；中年女士将肩挎的皮包褪至肘弯，腾出手去拉开冰柜门取了一排酸奶；满头华发的大叔向前探着身子，询问店员下一次烤鸡出炉的时间；几位阿姨围在散落的荔枝前，一边将其中更为新鲜饱满的装进塑料袋，一边分享着最近小视频上盛传的养生小窍门。每一个转角都和从前一样，整齐的堆头、规范的海报、大力剁斩排骨的闷响、开始广播时女播音员习惯的清嗓。如果不是门口贴着即将关店的公告，似乎难以相信这样顺畅的一幕幕即将中断，灯光熄灭、人群离散，终至记忆消弭、难以追述。

　　这家超市雄踞在城市的最中心，在建造时就为大众瞩目，期待它成为一处新的盛景。开业时新颖的业态更是吸引了全城人的到来，人们摩肩接踵，在货架间被人潮推搡着艰难前行。目光触及的每件商品都是崭新的，在灯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光看着就叫人心情舒畅，仿佛生活也从此被擦拭一新。无暇多加考虑是否必要，急忙在人群的缝隙中伸手拿起一件又一件。购物车是推不动的，购物篮是抢不到的，只得双手环抱，将商品搂在胸前。虽然吃力，心中却是满满的兴奋和快乐。

　　这里一度成为城中最时髦的去处，附近名校的中学生、初次约会的小情侣、人口繁盛的大家庭，无不把购物闲逛的地点选在这里。甚至店里自产的烤鸡也炙手可热、一件难求，许多人层层围拢在烤炉边，隔着透明玻璃看烤鸡被一圈圈悬吊着规律转动，渐次变得金黄。店员取下一只，装进食品袋中递给等待已久的顾客。整套动作一气呵成，显然已经重复了千万次，删去了任何一点多余的过程。拿到手上的烤鸡滚烫，肉香扑鼻，拎着一路走去，会收获不少艳羡的目光。回家鸡已凉透，切开分食，细嚼之下味道中规中矩，只赞得出一句“好香”。而排队购买的漫长过程，反而在回想中更有滋味。

　　我还记得好多在这家超市度过的时光。刚毕业工作时，和同样年轻的同事们结伴走上近一小时来到这里，琳琅的商品令我们目不暇接，不停地谈论着、比选着。总算心满意足地挑选完准备付款，才发现等待结账的队伍已经盘桓了好几圈。我们艰难地挤到队尾，脚下紧紧跟随着前方移动的节奏。前进是缓慢的，但和同事们在一起，时间一点也不难捱。我们的目光漫过四周的人群，检视着这次购物的缺漏，分享着下个周末的安排。常常正聊得起劲，已经走到了收银台前。走出超市时，每人都手提着满满几大包，不免开始发愁怎么带回家。小周突然说：“十年后，我一定要买辆电动车！”语调昂扬，令我们忍俊不禁。现在看来，后来的我们不仅更快拥有了电动车，还拥有了更多当时难以想象的东西。而内心的丰足感，却始终不如那个平常的夜晚。

　　由于这间超市毗邻妇幼保健院，那时我在做产检的间隙总会来这里。怀孕的我对生活有着更多的憧憬和耐心，在等待检查结果的几小时里常在这里徘徊，丰富的选择和严谨的秩序让我感到安心。一切都有规律可循，依节令上市的蔬果，广告中力荐的洗发水，换季打折的夏凉被。日子是欣欣向荣的，一天必定好过一天。触手可及的一切都能响应你最细微的需要，我抚摸着微隆的小腹，感觉自己强大又骄傲。没有什么可烦恼的，除了有时血糖偏高，医生嘱咐少吃水果甜食。一次产检后来到这里，正巧碰上凤梨促销，店员大姐戳起一片，热情地邀我试吃。望着金黄的果肉，忌惮着充足的糖分，我踌躇着没有接受。而那片没吃的凤梨却成为记忆中一个甜蜜的注脚，为这段无忧无惧、幸福满溢的时光添上了一缕幽香。

　　大声谈笑的同事、将接未接的一片凤梨……很多微小的片段堆叠在这里，让我留意不到超市早已日渐冷清，直至很快就要曲终人散。一场约定的离别固然比骤然分开要好些，渐进的铺陈给情绪的漫漶留出了足够的时间。走是一步步的，慢慢地远了，模糊了，看不见了。心是哽咽的，嘴角却还是扯动了一下，掐着掌心告诫自己要讲理，哪有不长大的孩子，不离散的爱人，不变迁的家乡？刻了记号的小船兀自向前开着，并不因多了道划痕而放慢一点速度。而当初紧握刀柄，将刀刃抵在木材年轮上郑重划下的一笔，自以为锋利刻骨、永志不忘，却在水波日常的浸泡中很快不再清晰，甚至想不起失手将剑跌落水中时那痛心疾首的模样。脑海中起了雾，包裹着一团团的念头，可再没有一丝最初的果决。回不去、走不开、停不下，就这样犹豫着，继续驶向终点。

　　将近一个月后，这间超市正式宣布关闭。当天有本地公众号报道了这则简讯，配发的图片是空空的货架和半阖的卷帘门。门上的促销广告日期还新，下端被揭了起来，在微风中簌簌飞舞。门外的道路上，依然车水马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