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帅美华
对每个感官系统完备的人来说，喜爱兰花，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
生我养我的小村庄里，代代相传的母语中，从没有人说“折兰花”，用的都是庄重得不能再庄重的“娶”,“兰花”也不仅仅是花，在“兰”的后面加上了“子”的殊荣，被称为“兰子花”。携一支兰花入怀，村庄里不管男女老幼，人人都表述为“娶兰子花”，郑重如迎娶新嫁娘一般。
春节刚过，又下了一层薄薄的春雪。我穿着套靴，咯吱咯吱，走在一条山间小路上，山谷空寂，偶尔一只雀鸟，从树丛中腾身而起，旋即又消失，只留一根枝条来来回回地颤动，像被惊动的水面，余波一圈圈荡漾。走进山的深处，直直向上攀到一处向南的山坡，在一丛兰草前蹲下身子，手指轻轻拨开兰叶上洁白、松软的积雪，一支青绿、秀逸的兰花挺立出来，幽幽的香气，如蟾宫里飘来的月光铺向四周的白雪，清隽、高远、幽邈。
我瞬间被击中，认定这是世间最美的花，它散发出世上最好闻的味道。
那时我多大？七岁，还是八岁？我还没有读到“空谷幽人”“王者香”“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不以无人而不芳”等先贤们对兰花的颂美之词。我的喜欢来自直觉，简单明净，不由自主，直抵灵魂深处。我相信这样的喜欢，不仅我一人。
又一个春天，我捧着几支兰子花，雀跃着，向家里走去。途经一户人家，女主人看见了我手中的兰，她往前一步，身子拦住我的去路，想我分两支给她。尽管心里极其不舍，我还是成全了她。这个从湖北移民过来的女人，瘦小个子，常年把前额的头发绷起来，蓬松松向上，高耸如云。我知道她对兰花的喜爱是纯洁的、透明的，不掺一丝的杂质。我的小学语文老师和同学欧阳同样如此。
欧阳擎着一枝蕙兰，像位凯旋的将军，在教室里转着圈子，展示着他上学路上的收获。兰香和我们的惊羡声，像沸腾翻滚的气浪撞击着薄薄的墙壁。语文老师被吸引了过来，她以扰乱教学秩序为由，要收缴这支美得不可方物的兰子花。欧阳无法接受这样的分离与失去，像所有烈性男子一样，他选择了一种最极端的做法，大吼一声，啪的一下，把手中的花摔在地上。接着，泪水像珠子，一颗颗，碎裂在同样破碎的花瓣上，惊天动地。
这样的心碎，我也有过。随着植树造林的深入，深山里的兰草被挖了出来，一丛丛，被丢弃在路旁。我把它们拣回来，在家里四处翻找能盛放它们的器皿。寻遍整个村子，我只找到一个破搪瓷脸盆。我挑出叶子最茂盛的一丛栽了进去，其他的种在门前的菜园子里。
多年后听到一首歌，歌中唱道“一日看三回，看得花时过，兰花却依然苞也无一个”。我觉得那唱的就是少年时代的我。可谁也不知道，那时的我比歌中更惨，我种下的兰草，不但“苞也无一个”，而且叶子也一片片枯黄褐黑，最后心死而亡。
我痛心疾首，把这种夭亡归结为盆，我认为我之所以没有养活它，是因为我没有配备适合它的居所——专专业业、舒舒适适的盆，那时我还没意识到土和光照的重要性。我骑着自行车从岷山乡冲到黄老门镇，又从黄老门冲到马回岭镇，一家商店、一家商店地问：“有花盆卖吗？”“有花盆卖吗？”
自行车转了两天，懊丧地回来。
“此是幽贞一种花，不求闻达只烟霞。采樵或恐通来径，更写高山一片遮。”我喜爱的兰，倾慕的兰，花中君子的兰，被无数人视为道德操守的兰，难道只能存在于深山？我想这“君子”能与我日日相亲、朝朝相伴。两千多年前的屈原，还滋兰九畹、树蕙百亩呢，我难道养不好一株兰花？
2002年，我终于有了城里的房子。安定下来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逛市场，寻花盆……
十多年后，与新世纪同龄的女儿，已成长为一名大学生。一次，她从学校回来，一进门就说:“好香啊！呀，兰花，好美呀！”玄关处，宝蓝色的花盆里几支春兰如放了闸的春水，源源不断地输送着它的幽香。
听着女儿的夸赞，看着青秀俊逸的兰叶、亭亭欲飞的花朵，我开始喋喋不休地给女儿讲我的种兰故事。
某天，我在哪闲逛，突然碰到谁谁谁，她的面前摆着什么什么。我赶紧怎么怎么样。“事后，你猜怎么着？我居然和慧敏阿姨找到她家里去了。你说稀奇啵，她居然把兰花种到了屋顶上……兰花喜欢半天日头半天阴的日子……为了给兰花配土，我还特意请你外婆烧了一厢火粪，像夹心蛋糕，一层枯草上堆着一层土，又一层枯草，又堆上一层土……”
没想到女儿紧盯着我，眨巴眨巴她那双大眼睛，说：“妈，你真是out（过时）了。种兰花哪用那样麻烦，你到网上看看，兰土、兰盆、专用肥料，都有的卖。我同学妈妈也喜欢种兰花，她所有的材料都是网上买的。”女儿知道我爱兰如命，马上在网上给我买了瓶兰花香水。她长大了，知道心疼妈妈了。
在女儿指导下，我在手机上安装了淘宝APP。打开淘宝网页，输入“兰花花盆”，果然如她所说，各种各样精致、典雅的花盆扑面而来，陶瓷的、紫砂的、树脂的，圆柱形、四方形、六棱形，花盆上，或刻绘，或点彩，一幅幅立体的画，一首首无声的诗，转动着、变幻着……
兰土也不称为土，而称之为兰花植料，里面的成分不再是土，而是松树皮、珍珠岩、兰花石、硅藻土等不但透气沥水，还富含有机质、能补充矿物质的材料，同时网店里还有配套的兰花专用肥、兰花专用杀虫剂。在我搜索完，第二天再次点开淘宝网页时，各种教你养兰、种兰的视频潮水一样涌来，还有花枝簇簇、下单即可拥有的成品兰。大数据真懂人的心意啊。这些物品的价格，相对于我们现在的生活水平，都是能承受的。
我一时感慨万千，如果我知道我的语文老师和同学欧阳的地址和电话，我一定会给他们寄去一盆具有君子之称的兰花。还有那个已经回到湖北的小个子女人，她有了自己的兰花，肯定不会再在一个小孩子面前露出乞求的目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