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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连一颗鸡蛋也没有

  □ 王晓莉

  我坐在客厅里读《安娜·卡列尼娜》,正读到书中的男主角之一、农场主列文在去农场的路上,农民用水招待列文:

  “嘿,我这特制克瓦斯!怎么样,还好喝吗?”那农夫眨着眼睛问。

  的确,列文从没有喝过这种饮料:有绿草叶子漂浮其中的热水,因为用铁罐子盛着,有股铁锈味——老人把撕碎的面包放在碗里,用勺柄把面包碾细,从铁皮罐里把水倒在碗里,又切了面包,撒上盐,面向东方祷告。

  “好啦,老爷,我做的面包渣汤。”

  面包渣汤味道好得很,列文改变了主意,不回家吃午饭了。

  …………

  对于食物,我有着很好的感应能力。那勾引得列文连中饭也不回家吃的面包渣汤,到底是什么味道,我不禁冥想了半天,却没有办法得到准确体验。

  这一段却读得我肚子有点饿起来。于是起身去开冰箱。冰箱里满满当当排的都是鸡蛋。我随手拿几个,做水煮蛋吃。

  水咕嘟咕嘟冒着泡,小小的土鸡蛋在沸水里边一弹一弹,仿佛水太烫了它受不了要跳起来了。

  蛋熟了,可是蛋壳烫得不敢挨。又拿一杯冷水,把鸡蛋坐到里面去。不一会儿,我就手拿一个已剥好的鸡蛋,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起来。

  我吃鸡蛋向来都是喜欢这样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地品,因为鸡蛋特有的那种香气,只有自己的味蕾能够体会。文字简直无法描述。

  是这样的。在闲暇无事的时候,就着一本书,慢慢地吃一只小小的鸡蛋,是一种小小的幸福。

  家里人都爱吃鸡蛋。储藏最多的食品之一,就是鸡蛋了。冰箱里,收纳盒子里,都是。有时看着排列得像满坑满谷的士兵一样的鸡蛋,总有一种“丰衣足食”的感觉。

  曾经为此打算养鸡。但是城市的院子里不许养。有一年春节前,乡下朋友送了一只母鸡,我们偷偷把它拴在院子角落的一棵树上。不时提心吊胆地去看一下有没有被人牵走做了他人的案上肉,或者被看门人给捉住。这样过了几天,母鸡也没有下一只蛋。我们总觉得它在这里有着强烈的生存心理阴影。蛋是很难生下来的了。于是只好把它送了亲戚。

  我曾经问过不少人,鸡蛋喜欢吃哪种做法的。

  西红柿炒鸡蛋——不少人这样首选。

  蛋羹。另一部分人这样回答。“蒸的时候一定要加‘桂林腐乳’哦。”还不忘记添这一句。

  可是我更爱吃的是另一样:白水煮蛋。吃了几十年了,从来没有吃厌倦过。估计到八十岁我爱吃的也还是白煮蛋。如果临死前我还能吃得动一只完整的白水煮蛋的话,我会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

  白白的、光光的、圆圆的。这样类似的形容词,我向来是禁忌自己使用的。因为觉得说了跟没说一样。但是,这几个词,用在水煮蛋身上,却是一点也不俗气。刚刚好。

  我还见过一只特别的白煮蛋。

  说它特别,是因为它躺在雪水里。所以,除了白白的、光光的、圆圆的,还要加上一个形容词,泥泥的。

  是一年里最冷的日子。头几天下过一场大暴雪。现在到处都是融化得极其缓慢的雪水,和着泥,和着石块。路面脏乱不堪。人人都裹在棉大衣与厚大围巾里,小心翼翼地捡着路走。

  一个流浪汉在我前面慢悠悠走着。他穿着极单薄的一件破毛衣,裤子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他整个人已丧失了生气,与路边的一根电线杆并没有什么区别。只是一根缓慢、麻木、惯性地移动的“电线杆”罢了。

  突然,我看见他向前面冲过去。他给我的印象原本是以为他一丝力气也没有了的。现在仿佛他被注射了一针针剂,使他陡然增添了力量与光彩。

  在我与他之间的路边台阶前,地上泥泞的雪水里躺着一只白煮蛋。那蛋虽然是半掩半藏在浑黄的液体里,却看得出是一只完完整整的剥了壳的白煮蛋。

  那流浪的人,一个箭步就过去了。他抓起鸡蛋,往嘴里塞。他根本没想到要擦拭一下。

  他的嘴巴一秒也没有鼓起来。因为他完全没有吞咽,蛋已经下到了他的食道里。仿佛他吞咽的不是一只小孩拳头大小的蛋,而只是一只小虾米或小银鱼。

  我眨了眨眼。要不是眼睛一秒也没有错开,我不相信他已经吃下一只鸡蛋。

  吞下那只鸡蛋后,那流浪的人呆站在银行台阶旁,他的样子依然是麻木太久的无表情。却又因为一只白煮蛋进入他的体内而发生了难以形容的化学反应——那反应只有目睹这一幕的人才能体会:他的样子仿佛是在回味蛋的清香,就像求婚成功的男人在回味女人答应他的那一瞬间的甜蜜;他的样子又仿佛陋室平民偶然一尝皇室御用羹汤。除了咂嘴,唯一可做的只有赞美。

  那白白的、光光的、圆圆的、又佐以雪水与泥泞的蛋。至高无上的美味啊!

  他的样子就那样久久保持不变……

  他有多久没有吃到像样子的食物呢?除了破损的快餐盒,馊腐的米饭,或咬得稀烂只剩下骨与刺的鱼头,他还尝过些别的什么呢?

  是这只小鸡蛋,等在这里,等着安抚一个空虚已久的胃。安抚一个麻木已久的躯体。

  该怎样感谢那只躺在泥水与雪水里的小鸡蛋呢?或者说,该怎样感谢那遗弃鸡蛋的人,那也许是个颤巍巍的老者,一不小心,鸡蛋从他手里滑落;也许是挑食的少年,背着母亲扔掉这种他最不喜欢的食物;也许是个讲究健康生活的女主人,这放了数天的蛋,头天夜里已从她家楼上的窗口飞出……

  由一只被遗弃的小鸡蛋去安抚一个被遗弃的人。世界安排何其巧妙。何其悲凉。

  我曾问过家里人,托尔斯泰在他的作品里写面包渣汤、克瓦斯酒。曹雪芹写酸笋鸡皮汤、糟鹅掌鸭舌,都是活色生香的典范——但是,你读到过哪部文学作品里,有描写鸡蛋的好情节的么?

  他认真地想了一想,说,真的,还从没读到过呢。

  真的,那带给流浪汉、带给我、带给无数人安抚与依赖的美味小鸡蛋,为什么没有人描写呢?是它太常见了么?还是从价格上而言,太便宜了?

  可是,最常见的、便宜的,却往往是生活中最有价值的所在啊。

  人们提到“天堂”,常常说,那是“流着奶与蜜的地方”。仿佛是说天堂里有牛奶与蜂蜜就够了。

  不,在我看来,这是人们忘记鸡蛋的恩惠了。仅仅“流着奶与蜜的”天堂还是有稍许不完美的——

  如果那里连一颗小小的温暖的鸡蛋也没有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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