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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上迁徙

  □ 李书哲

  一

  营盘圩是一个终年云雾缭绕的地方。

  云来云往,忽而羽衣霓裳,身姿曼妙;忽而摇首摆尾,憨态可掬;忽而来势汹汹,大军压境;忽而青砖黛瓦,安宁祥和。

  “咸丰六年,泉城失陷,邑侯博厚,避寇于此,设营团练兵,尔后称营盘。后来在此建立圩场,故称营盘圩。”这段从北到南数千公里的迁徙,记载于曾氏族谱中。营盘圩山高林密,人迹罕至,它以一种独立而遗世的姿态出现在曾氏后人眼前,成为他们迁徙的终点。

  他们脱下甲胄袍服,换上粗布短褂,与原先居于此处的客家人相望而居。他们很快掌握了生存的密码,伐木盖屋,开荒种地,繁衍生息。也许是大山浑厚质朴的气息,也许是水土谷物的滋养,也许是刻意隐藏,他们的语调里,逐渐遗失了北方的浑厚豪爽,倒生出几分南方的婉转悠扬。

  天色渐晚,四散的云层从各个角落慢慢抽离、扭动、集聚,织起了一张青灰色的大幕。耕作了一天的人们回到家里,炊烟在大山的每一层褶皱里袅袅呼应。对于他们来说,祖辈的荣耀是茶余饭后欲言又止的缄默,只在夜晚噤声之后迂回地出现在一个接一个的梦境里。

  二

  万鸟岭、鹰嘴崖、鹫峰仙……在营盘圩,所有山的名字都与鸟有关。

  从地图上看,营盘圩位于罗霄山脉东麓,隶属于江西省遂川县,却距离县城上百公里,像是一曲山水琴韵中某个微不足道的音符。

  从前,没有人愿意来这里。僻远荒凉、衰败陈旧,每天只有一趟往返的汽车。到了冬天,单位和学校不得不早早地放假,因为狂风暴雪会阻断通往山外的路。

  不逢圩日,街上根本看不到几个人,圩镇四周是一眼望不到边的重峦叠嶂,山上开垦的梯田只能种一季稻,粮食根本不足以果腹。

  可是天无绝人之路,营盘圩人无意间发现了靠山吃山的秘辛。

  从白露到秋分,晚上在家里只消点燃烛火或打开电灯,就会有一只接着一只的鸟儿飞扑进门。他们被阳光和风霜侵蚀过的树皮般沟壑纵横的脸,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狡黠和喜悦。在靠着挖蕨菜、葛藤花、西芎苗勉强度日的年头,厨房里还能飘出肉香,谁能说这不是像走在路上捡到钱一样的美事?

  附近的人们闻讯而来。捕鸟成了一门营生,所需的工具仅仅是一盏灯、一张网。

  秋天的万鸟岭沦为巨大的围猎场。风从遥远的地方卷着落叶扑簌簌而来,雨丝密密匝匝,迷雾赋予了山谷几分玄幻的色彩。

  向自然索取原是人类的本能。在架起的四百多张大大小小的网下,等待口粮的人们衣衫单薄,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心中却存着巨大期待。形态各异的候鸟翩然而来,鸣叫声此起彼伏,旋即在灯影中迷失方向,一头撞向危险。

  碰上高峰期,一张网就能捕获近千只鸟。捕鸟人穿蓑衣戴斗笠,一担担地将收获飞奔着挑下山。新鲜的吃不完,就制成腊味贮藏起来……

  三

  曾昭明和曾昭富兄弟俩自小跟着爷爷上山。也许是天赋异禀,他们在跑山的过程中,竟然洞悉了鸟类奏鸣曲中不同的音节:白鹭发出的是低沉的“啊啊啊”,夜鹭发出的是稚童般的“哇哇”声,相思鸟发出的是一连串清脆的“吁吁欸,吁吁欸”,而雄性和雌性苍鹭的声音又有细微差异……他们还擅长模拟,嘴里发出的鸟叫声,连鸟也辨不出真假,他们还掌握了鸟的脾性——哪种鸟温驯,哪种鸟凶悍,哪种鸟迟钝……这些“特异功能”使得他们成为当地一等一的猎手。

  一群科研人员从各地奔赴营盘圩。历经三年锲而不舍的调查考证,国家鸟类环志中心、国家林科所、省林业厅的鸟类专家终于找到了这条中部候鸟迁徙通道的谜底:在内蒙古东部、中部草原,华北西部和陕西地区繁殖的候鸟,秋季进入四川盆地,或继续向华中及更南的地区越冬。

  遂川境内的南风面海拔逾两千米,巍峨耸峙,为候鸟迁徙提供了重要地貌标志,而营盘圩连绵的群山又形成了东西贯通的凹形通道,恰好是通往南方的隘口。秋分前后,强大气流沿着山势上升,从西北向东南,集结的候鸟正好借势飞跃隘口。

  仿佛戏目转场,风起云涌,万鸟岭的山脚下突然多了一栋小木屋,那是县林业局多番周折从鄱阳湖环志站运过来的,屋前还立起了一排排介绍鸟类保护知识的展板。

  人们惊奇地发现,林站的工作人员不仅在小木屋住了下来,还加入了捕鸟的行列,可是,他们技术明显拙笨生涩,不像会口技又身手敏捷的曾昭明、曾昭富,轻而易举就能有收获。

  起初,兄弟俩出于好奇,给工作人员充当过几次助手,可环志站花花绿绿的图册和书籍上丰富的鸟类保护知识,直叫人挪不开眼。

  他们知道了许多鸟的学名和“环志”这个新鲜的词,参观测量记录每只候鸟数据、上环、放飞的过程。他们的心受到了剧烈的振荡,那种感觉丝毫不亚于被猛禽狠狠地啄出几道血口子。带着满怀的忏悔和虔诚,他们加入了护鸟志愿者的队伍,宣传鸟类知识、科研捕鸟和协助打击盗猎。

  村民们怔住了,千百年来的传统营生,说不许就不许了?在收缴鸟铳和灯的过程中,兄弟俩甚至和不少亲戚发生了激烈的争执,可他们执着地向着荆棘和繁花遍布的山林深处走去。

  雾在夜空弥散,射灯在凹凸不平的山地投射出巨大的阴影,鸟儿踯躅地俯冲撞网。万鸟岭成了曾昭明施展绝活的舞台。他抖落一整天繁杂农活的疲惫,眼睛扫射着以网为圆心的大幕,准确无误地取下网上扑棱不停的候鸟,对落在地下的甚至状若拾捡。那姿势轻盈迅速而又富有节奏感,竟如同一个训练有素的舞蹈家!又或者说,皮肤黝黑的他化身成为一只赤足金乌,以环志为号令,为万鸟的迁徙保驾护航!

  不然,那只被他救治的苍鹭,伤已痊愈,为什么不舍得离开?为什么啾啾鸟鸣常常把他从睡眼惺忪的晨曦中唤醒?为什么放飞的鸟儿总爱在环志站附近的树梢停留?

  四

  近几年,因为工作的缘故,我一次次在秋意浓重的盘山公路上蜿蜒而行,经过快两小时的车程抵达营盘圩。有时是和林站的工作人员一起,有时是陪记者和文友。

  天气预报难以预测山区小气候,想看候鸟迁徙,还是得看天意。

  有一次,一支作家采风团来到营盘圩,晚饭后兴致勃勃地登上万鸟岭,等待希冀中万鸟翱翔的盛景。可是在台阶上坐了一个多小时,鸟群仿佛捉起了迷藏,一只也没有出现。

  还有一回,一个采访报道组掐好时间过来,在山上转悠了整整三天却遭遇持续高温,只得转头拍摄起了壮丽的云海和星空,然后悻悻而返。

  我在希望和失望之间飘忽不定。事实上,我对这方土地仍旧存留着孩子般的好奇,我喜欢童年所见的营盘圩,更喜欢它现在的样子。

  笼罩在云雾中的圩镇公路宽阔,街道整洁,房屋簇新,商店摆着琳琅满目的商品。山上丰收的黄桃刚采摘完,一垄垄茶叶长势正旺。

  营盘圩有很多很多的奖牌,而所有的奖牌都与生态有关,都与千年鸟道密不可分:全国森林康养基地试点建设乡镇、全国共建爱鸟护鸟文明乡村、江西十大避暑旅游目的地……盗猎几乎绝迹。人的目光跟随着鸟的踪影,鸟肆无忌惮地停在人的肩上,是再寻常不过的画面了。

  环志二十年。曾昭明双手的伤口密密匝匝,都是与鸟儿呼朋引伴的亲密证据。去年,他被评为全省生态文明建设先进个人。全家搬进了新房,田地收成不错,他已经年逾花甲,却没有丝毫停下来的打算,还带上了儿子曾宪财学科研捕鸟。

  在街头,人们真正感到生活经历了一次重大的迁徙,曾经被贫穷蹂躏得谨小慎微的脸洋溢着舒展而满足的笑容。事实上,我听到了更多守望绿水青山带来的幸福故事——

  比如桐古村,春赏百花夏避暑、秋观候鸟冬揽雪的四季风情,吸引着不少游客前来。外出务工的游子们归巢了,把自家改造成民宿和农家乐,生意经营得红红火火。

  比如深度贫困村大夏村,扶贫工作队根据地理位置和气候试验栽种中药材,成功建起了产业扶贫基地,出产的黄花菜在市场上有口皆碑,整村如期脱贫。

  还有整个镇子,开垦荒山种上了狗牯脑茶,平均八百多米的海拔,让这里的茶叶莹润生辉,香气格外馥郁,出口远销海外,带动千余户村民增收致富。

  傍晚,回到临时居所时,一只叽叽咕咕的野鸽子落在了我的窗台上。

  它是上天派来的信使吗?是为了让人和山水的相互依存更加密切?还是为了在迁徙的旅途吟唱秋日的私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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