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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荒

  □ 郭远辉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太阳收起了它的最后一抹余晖。山峦开始收拢它有些疲惫的怀抱,将散落的孤独的老村庄,搂进怀里。那时,我只是一个8岁的孩子,暮色将我包围,还夹杂着一种莫可名状的对于黑暗的恐惧,把我推向空寂的黑洞。我摸索着把手伸向厅堂那根垂挂在西墙上的细绳,然后紧紧地拽住它,使劲一拉,嗒的一声,灯亮了,整个厅堂亮如白昼,仿佛刚刚落下去的太阳,又重临人间。

  一个乡村孩子幼小的灵魂得救了,一颗因怕黑而加速跳动的心,终于回归安宁。每当此刻,我总会抬头凝望悬挂在客厅中央、被一根电线拉扯着的灯泡。它在晚风中轻轻摇晃,在雪白的墙壁上划出有些零乱的光影,像秋天挂在枯藤上的一个萎黄的葫芦。我注视着灯泡中间,这根弯弯的发着耀眼强光的细丝,陷入虚妄的冥想。一个8岁的孩子,只见过油灯的芯、烈火中的柴、火盆里的炭,从未见过被一层薄薄的玻璃包裹起来的神秘发光体。

  在那个寒陋的村庄,祖祖辈辈掌灯照明,习惯了在微弱的光亮中睁大眼睛打量事物,习惯了在太阳的强光中眯起眼睛思索命运。20世纪80年代初,家乡才迎来了电光时代,我的童年因此亮堂起来,那根灯泡里的“灯芯”,一直在我的眼前晃着,晃着,有时瞬间寂灭,化作一团黑。它是我走出精神洪荒的最温暖、最明亮的灯塔。

  直到读初中三年级,我才知道,这根灯泡里的“灯芯”是一种学名叫“钨”的金属做成的。化学老师说,钨元素符号是w,原子序数74,属于元素周期表中第六周期的VIB族。钨的熔点极高,硬度很大,在一定温度下发光发热,主要用途为制造灯丝和高速切割超硬金属,也用于武器制造,是一种战略物资。她是一位刚刚大学毕业的女老师,把那么多刚硬无比的金属元素都化成了绕指柔。爱“钨”及屋,我也喜欢上了化学这门功课。从家乡通电的那天起,在农村生活日常金属的家族里,就多了一个新成员。我常常会在白炽灯的暖光里,想起化学老师那一双“钨”黑闪亮的大眼睛。

  钨不像金、银、铜、铁、锡五朵金花,灼灼盛开在漫长历史的每个角落。它是我们生活中极细微的一部分,当它在真空中沉睡的时候,我们甚至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只有当它在黑暗中苏醒的时候,这个沉默的乡村才会肆意地尖叫起来。当它把整个山乡都点亮的时候,我们才会感觉到一种金属存在的盛大意义。

  位于赣中南万泰交界的故乡,与泰和仅一山之隔,这种天然的地缘关系,构成了两地之间世代沿袭的姻缘之亲。我的祖母是泰和人,我的外祖母是泰和人,还有我的小姨妈也嫁到泰和苏溪,从小走亲戚,经常往返于泰和与故乡之间,蹚溪过水、翻山越岭,半个早晨就到了。相对于闭塞的故乡,那时的泰和是一个更加开放的世界,105国道穿越吉泰盆地而过,那里地势平坦,气候温润,盛产水稻、甘蔗、西瓜、百合和茶叶。国道上车流滚滚,汽笛声声从山背传来,一群牧牛的孩子,时不时爬上全村最高的山顶,眺望山外的世界,总看见山那头的公路上车流如蚁,急急而奔。姨父家就在105国道旁,每年暑假,我与小舅、弟弟,就会来到他家帮忙“双抢”。他高中毕业以一分之差落榜,在家种了一年地之后,便通过招考成了小龙钨矿的一名矿工。“双抢”时,他也回来抢收稻子,骑着二八自行车,车架上的布袋子里,装着一些黑乎乎的矿石。每次回来都带上一小块,摆在他房间的书桌上,有黑色的、灰色的,也有黄褐色、淡红色的,有方形的,也有椭圆形的,金属的光泽,暗沉逼人。姨父说,他每一次下矿、出矿,都要留下一个标本作纪念。那次我们回家时,他送了一块小矿石给我。

  这是一块锥形石块,状如小山,大概一个拳头大小,灰黑色,质地粗粝,纹理野朴,棱角锋利,闪着刚刚剥裂后的新鲜的幽光,表层还夹杂着一些白色晶体和褐色锈迹,像时间的药粉,撒在分娩后的伤口。我们步行回来。我一直把那块石头抱在手上,沉沉的。小舅说,你太累了,我帮你拿会儿吧,我不肯,生怕他不当回事儿,摔坏了。我紧紧攥着,手上涔出了滑滑的汗水,汗水沁进了矿石,显得愈发的沉重。我干脆脱下背心,把它包起来,拽在背上,把它带回了家。我也学着姨父的样,把它摆在临窗的小书桌上,还自制了一个小木托,把它供养着。后来我外出求学,举家迁居县城,父母便帮我把这块石头藏在了阁楼的角落里。

  不久前的一次小龙之行,一位同行的朋友给了我一块小矿石,让我又想起了当年姨父送我的那块矿石。我打电话问母亲,还记得这块石头吗?她说记得,当初搬家时是她与父亲一同收藏起来的。不久后,我回到老家,找出了那块石头,它在孤寂的老宅里、幽暗的阁楼上沉睡了30多年。我重新打量它,形状、大小、重量,似乎什么也没有变,只是一层厚厚的时间的尘埃,落满周身,掩盖了它原来的光泽,吸气一吹,纷乱四起,一地齑粉。

  三十多年,对人而言,已近半生年华,可对一块石头来说,只是它亿万斯年洪荒岁月之一瞬。当初那个背石而归的少年,辗转尘世,历经风霜,学而不优,仕而无成,马齿徒增。而这块石头,虽然脱离母体,飘落异地,但它始终怀抱着体内的矿脉,坚守着一种金属的品性,期许着用粉身碎骨去点亮光明。

  回城时,我没有把它带走,它是我留在故乡的一双黑色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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