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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 樟

  □ 王晓莉

  说到树,江西人这里怎样也绕不过樟。江西遍地植樟,假如某地只存单棵树,从概率上说,那极可能是樟树。江西没有樟的地方我还没听说过。有市以中药材闻名,市名直接就叫“樟树”。南昌市古称“豫章”,我也一直怀疑“章”即“樟”,但我未考证过,暂且存疑。

  我从前读书的小学,叫“樟树下小学”。从一年级读到三年级,同学大都是邻居,声息相闻。“樟树下”后来解散,我又分到附近另所叫“松柏小学”的学校,接着读四五年级。从两学校的名字,即知附近有樟有松柏。都是绿树围绕的地方。不过我当时小,还不懂观察树木,因此没有去寻访和深度了解学校附近这几种树。有些遗憾。但这种用某树种命名某地域的方法,地理里面嵌进文化,又多了生气和意象,引人遐想就多。值得现在那些为道路、为学校、为公园取名的人借鉴。松柏小学至今还在,有时我路过,总是心生不知今夕何夕感。樟树下小学却是彻底没有了。有次在某活动上遇到人,言谈间知彼此小时候住得近,于是互问,“你是樟树下的吗?”“是啊,是樟树下啊。”原来是遥远年代的校友。那个早已消失的小学,依然留存在“樟树下”这个名字这个美丽形象当中。我最记得的是我在“樟树下”的数学课上学会了打真正的算盘,三年级整整一年,书包里都放着木质算盘,走起路来算盘珠哐哐撞响,至今犹在耳边。

  现在想起来,那三年级书包里背着的算盘,可能也是樟木制的。因为江西人的生活里到处有樟。连为女儿准备陪嫁,也是必做一只樟木箱。有钱人家往里头装丝绸细软,至不济几套新衣裙也是要的。樟木自带清香,是植物自我保护本能。人选用樟木做家具,因其香可防虫蛀。我家三个女儿。父亲从前在木器厂工作,我记得我还很小,他就请同事早早做好三只硕大樟箱,摞在一处,占去本就窄小的家中很大块地方。我父母很少沿袭旧俗,此是唯一一例。后来没等结婚,我刚分配单身宿舍,我母亲就叫我把我分内那只樟箱领走,好让家中宽敞些。我起初用木箱装书,可装几十上百本。后来放不太穿的衣服,总之很实用,也从来不朽不坏。但缺点是不可折叠不可隐藏,占地方。有年我搬家,收拾东西弄烦躁了,一时头脑发热,将这箱子扔了。从前我父亲指着樟木箱子必说的一句话是,“这样的好东西以后会越来越少咯”。事到今天,我恍然他那时表情颇有自得,更明白父亲所言不虚。有时逛遍家具市场,也看不到我那只樟木箱那样的真材实料。有的话也是价格惊人。我越想越后悔。但又不仅仅是产生些后悔情绪的事。我不能不想到“慈”之一字。父母慈爱,为将嫁的女儿准备一只樟箱;樟木慈悲,代替父母陪女儿过另一段别样生活。

  樟树确实是慈悲化身。人连活至百岁都要靠很大运气,樟似乎随随便便就活上百上千年,长寿基因强大。仁者寿,寿者慈。因此人对樟的感情,有点像敬老,亲切里有崇敬。江西很多乡村,村口都必有绿樟,樟有多老,村庄就有多老。樟是村庄的老祖父老祖母,护佑村人。江西不少名胜,也是古樟。巍峨一大棵,冠盖四野,人皆慕其名而来。瑞金、安义、井冈山,比比皆是。今春我去婺源严田村,有1600年老樟,树冠广大,慈容蔼蔼,驻留清溪边,连溪水也随之厚朴、莹澈几分。樟树枝条千伸万展,上缠不少细红带,人皆绕树三圈,求福禄寿,求世间一切善好事。那些前来参见的人,眼朝青枝绿叶,手抚古朴树干树根,都是在倾诉,在做心灵交流。老樟即等于慈悲的神。有一年我在家附近拆迁现场看见一截老樟树干,一米多长,直径也有一尺。应该是棵老樟中间的某段,大约清运工嫌它太重,才暂时弃置未搬走。我知道它很老,但也判断不出它具体有多老。我回家,心里总放不下。于是与丈夫推了自行车,两个人费点劲去抬回,安在简单之极的客厅,仿佛有慈祥老人镇宅,适得其所。我偶尔坐上面穿袜子或看手机,和坐沙发椅子感受不一样,知道身下的樟木虽然永远离开了它本体,依然是不死的。猫也喜欢它,有事没事去树皮上抓扯几下,相当于猫抓板的功能。我在一边看着,相当解压。

  如果说有什么树是完美的,樟树可算一份。我几乎挑不出樟树有什么毛病。樟树树型最是好看,大多呈稳定的“丫”字型,像伞,像优雅的高脚酒杯,不矮不矬,亭亭如盖。樟叶不像广玉兰叶硬得扎手,也不比梧桐叶绵软易折。它是细密繁多有筋骨。樟叶换季也有看头。冬天一到,冬风一寒,大多数树的叶就凋落殆尽,天地空茫许多。唯有樟,绿意一丝不减,它是直等到来年三月,樟树身已发出新绿的小叶后,老叶才抽身而退。所以春天时,樟树下走过,红棕落叶铺满行道,颇有情味。樟树籽每年11月初成熟,籽粒墨黑,累累藏于树间。元旦前后有一两个月,天寒地冻,过冬小鸟觅食艰难,几乎吃无可吃,此时樟树籽便成了最重要的食品来源,助它们撑过严冬。别的树木都已光秃裸裎,只有樟木还在为生灵供食。思之仍觉是樟树慈悲。

  樟树慈,香气隐然也是例证。我第二次搬家后,家门前和前两次一样,依然是高大的樟树站岗。有个四月的晚上,我心绪略有萧条,出门散步。路灯暗,身边只闻人语,看不清人模样。突然闻到股好闻的香,也不是这季节的栀子,也不是玉兰和含笑。香气悠邈,不绝如缕,却又轻手轻脚,有礼让之风。我闻之就觉心绪一抬,四下张望怎么也寻不见香源,但人一下从沉落的虚无之渊里脱出来。第二天我惦记,又去门前察看。抬头处,见樟树密叶间已絮絮有花,花六瓣,鹅黄,极规整好看。原来头晚“解救”我的香气,是樟在黑暗中散发的。我心里一叹。樟树待人不薄。樟香待我亦不薄。

  很多时候我都这样发现,人内心不痛快时,更愿意去亲近的并非是同类,而是要么去到水边,要么来到树下。水流有冲刷烦恼的意味,虽然并不一定能真正冲刷掉。树木则是静默与教人包涵。树沉默并非无感,却是“我什么都知道但我什么都不须说”的静淡。我丈夫每晚去附近一所学校健走,那学校树木也算丰富多样。有天晚上他回来,笑嘻嘻地说,我刚认了个哥。我诧异。第二天晚上他带我到校园里某棵樟树下,喏,我认的哥,树哥。我仰头,深墨蓝天空下,稳稳伫立的老樟,显得特别高大、恒定。恒定得令树下的人很容易觉得心里有靠。学生们都在教室自习,校园比白天更为安静,安静得人很容易就与倚靠的这棵樟发生心灵交流。那一下无须多说什么,我很容易就理解了丈夫。他认一棵樟树为哥,一点不奇怪。

  所以树木给予我们的已不止于外在,它涉及灵魂。在一棵浓密的菩提树下,释迦牟尼方能沉思默想,方才得悟。我们俗世之人,只求安然度日,那么在青枝绿叶的老樟树下,我们静立片刻或冥想几个时辰,不知不觉中,树木已将它的清凉与宽忍传递到我们内心,我们则同样向树木向博大的天地自然交付自己的生命烦恼与渴求,此时,我们与樟完成的不仅是物质与能量的交换与交流,此时樟代表的是自然。它将大自然的慈悲大自然的启迪带给我们。它也代表大自然给予我们心灵最深处的抚慰。

  那天之后,我恍悟,作为江西人,生在处处有樟的地方,也许已认或想认一棵樟树为哥的,身边还大有人在。终其一生,我们不过是为完成生而为人的小小使命。而樟树,它一年四季陪人生,伴人长,送人走。慈如义士,由外而内,有始有终,陪俗世人,安然过完俗世一生。生而为樟树,它亦不辱它的各种使命。

  江西有慈樟。这是天赐我们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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