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彭文斌
不知是我追逐赣江水而下,还是吴城千年的烟波一直盘旋于梦境,水,即是这儿最慷慨的美、最大手笔的美。尽管已是冬季,水上公路露出真容,但水,依旧继续其无与伦比的绝唱。
天青待雨来。漫野芦花呵,随意一个浅笑,足以让一颗都市漂泊的心温暖。
在水一方,憩停着无数的候鸟,一片片、一片片,如落尽葱绿青春的残荷,更如八大山人毫下的墨点,看不尽一卷卷水墨图,看不尽鹤舞鄱阳湖。
我分明是一个回乡的游子,在赣江、修水两河相约处,饮一杯历史的醇酒。自然,望湖亭,乃是最佳去处。繁花、乡音、情事,这样的字眼,被装载上船只,走向远方,遗下满滩的芦苇和野花,不顾季节不顾岁月地等待,成为古镇永不褪色的风景。
数船只,数不清船只。风里,是水声,赣江的水、修河的水、鄱阳湖的水,水中有多少不会干枯的语言。心里,是水影,宋代的水影、元代的水影、明清的水影,影如无字的诗词。吴城在水的滋养下,畅饮两千多年甘汁,写就一个个传奇。
从那个充满张力和风度的汉晋时期开始,吴城便云集了樯桅,南来北往的乡愁,铺就迢迢水路。盐、纸、麻、糖、木材、水产装满船只,从宋朝时期的吴城码头出发,搏击风浪,不辞万里,那时,古镇业已发育成熟,像一个血气方刚的青年,史称为“西江巨镇,拔起中流,蜿蜒数里,大江环其三面。民萃族而居,日中为市,商艘趋之”。最骄傲的时代,是清代乾隆至嘉庆年间,桨声日夜漫过吴城,其口岸功能甚至超越南昌,成为江西名镇,有“六坊八码头九垅十八巷”,千家店铺灯火通明,歌舞佐酒,此地便是迁客的梦里故乡。
繁华落尽尘埃,古镇恢复宁静。水的深处,往事静静流淌。
薄雨后,烟色低锁。我缓缓走进寂如沉水的豆豉巷,似乎听到吴城轻微的呼吸声。多么想学着说一句方言,唤回丢失的记忆。麻石蜿蜒,无语。老屋充满感情地守候在两边。这些,都是岁月留下的伟大作品。一位老汉拄杖从容而至,有仙风道骨之逸,他笑问客从何处来。瞬间,我竟然犹如听到了吴城的日子开门的声音。是的,老翁将我引向一个水成就的世界。
仿佛聆听到“沉了海昏县,出了吴城镇”的民间传说,那些身影,变成戏台上的青衣。
仿佛又见王勃风尘仆仆,望南昌而去,在水的一方,即将以一曲《滕王阁序》名动八方。
仿佛置身那个风云际会的年代,领略孙中山先生演讲的风采,其声振聋发聩,迄今不息。
一条街巷,就是吴城的时光之歌。一座老宅,就是吴城的不落音符。我想,眼前的行人,一定有当年商人的后代,也有船夫的嫡传,还有厨娘的后裔。在水的召唤下,他们从天南地北聚首吴城,从此血脉相融、生死相守。脚下就是历史,就是水声,就是鹤鸣。古镇的昨天,不需要太多的文字修饰。走着,没有冷的感觉,好像我的前生曾经属于这儿。我更多的是在寻觅一位游子的梦境。
去吉安会馆拾一种乡思,是阅读吴城不可或缺的章节。自然,如今已不见会馆商贾迁客盈门的热闹场景,仅剩的前部建筑却依然保留着一分凝固的美。这是一座值得尊敬的古建筑,客堂、回廊、花园,木雕、石刻、石狮,无不沉淀着一种沧桑之美。一方漫漶不清的石碑侧立堂中,上面介绍着当初吴城会馆林立的盛况。在那个以舟船为主要运输工具的年代,水便是情感纽带,而春笋般的会馆,则是排遣乡思的地方。一声乡音,一杯薄酒,一纸书信,温暖了吴城的每一个日子。
我轻轻独行戏台,见藻井里的花纹艳美,有一些不会枯萎的新鲜。庐陵文化该在这儿曾经有过淋漓尽致的表现。欧阳修的文章、文天祥的节义、刘辰翁的凭吊,或许都是会馆里的谈资。据说文丞相勤王抗元前后,多次光临吴城,并留有墨宝,其中有一首《题吴城山》道:“龙行人鬼外,神在地天间。彭蠡石砮出,洞庭商舶还。秋风黄鹄阔,春雨白鸥闲。云际青如粟,河流接海山。”故乡庐陵的水滚滚而来,由吴城奔鄱阳湖去,多少乡愁,郁积水之深处,不能化解。吴城也是文天祥被俘后告别江右大地的最后驿站,水,依旧滔滔不绝,只是,壮志未酬身已碎,无数忧愁付烟波。
空荡荡的吉安会馆里,我徘徊良久。一切逐水而去,且留墙下几株嫣红暗自芬芳,痴守风雨故人。
有风自江上来。我继续在古镇的心脏部位缓缓行走,阅读一部泛黄的旧时读物。
吴城老矣,举目是老街故居,握一把自有苍凉。吴城美尔,转角便见静静的历史图画,由青砖、黑瓦、木板、梁柱构成,就那样以立体几何的方式解析美学。吴城危矣,由棋盘街、宋家巷、樊家垅一路看来,由于得不到有效的保护和修缮,老建筑正渐行渐远。我想到了千里之外故园的命运,忍不住阵阵心疼,吴城也面临着窘境。难道,岁月与水一样,终将要带走一切?
午饭后,信步沿朱家巷踽踽而行,见红砖老楼的门上多为挂锁。童年的景物一点点复活。从那棵挂满黄澄澄果实的柚子树上,我仿佛看着母亲的笑脸。陋巷沉静,如同禅悟了光阴的村中长辈,大悲大喜已被时间河流收藏。
落叶。瓦砾。断砖。黑土。鸟雀正企图叫醒什么。
一群工人小心翼翼地往卡车上堆放木头。又一排老屋走到了最后一刻。
这是吴城无奈的叹息,或许也是许多古镇古村的写真。
巷子的尽头,几乎湮没于荒草。一幢身躯硕大的老房子里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灰色的天穹下,修河冷寂流淌,岸边停泊着多艘船只。两个正站在铁皮上交谈的汉子吃惊地盯着我。我的目光从他们油腻腻的工作服滑落,我明白了,这儿是一处修船点。
野草招摇,漫过坡地,直到水际。几名儿童却不知吴城千年的心事,顾自在废弃的码头、堤岸玩耍,或垒沙,或捉虫儿,全然不畏严寒。一个红衣女孩甚至在陡峭的堤岸上攀爬,疾走自如。故园依稀也有此等模样。
又见鄱阳水如雪。
又见鸟群坚守的情形。
吴城已在我的身后,如同梦里的故乡,注定只能守望游子的背影。
一只鹤,一只白鹤,忽然振翅飞舞,朝着北方的故乡。
漫天芦花作和,让我情不自禁被淹没。水之深处,是吴城送我一生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