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 强
这两年,我陆续写了一些和脚下这块土地有关的散文。作家写文章,就像农民种地,都是和土地打交道。我生长于赣南,千年以降,不管人们赋予了赣南多少文化内涵,但说到底,它终究是一块土。每年过年回家,我都要到祖辈曾经待过的一个叫茶芫下的村子里走走,最让我陶醉之事,便是在山头上坐一整天。山上多松,惜不成才。这种土,多是由卵石风化而成,呈现出很强的酸性。它所含的有机质很少,土质也比较黏重,不太适合作物的生长。而多少辈人,就是在与这块红土的交往中用尽自己的一生。他们的血泪故事里,都掺入了这种橘红色的土。无意间,我翻出二十几年前一大家人在凤岗水库前的合影。那是冬天,人们穿着花花绿绿的棉袄,隔着青绿色水面的是一抹红褐色的野岭。那种裸露的红色现在已经很少见了,但那种色彩却是赣南这块土地的底色,就像是从一幅唐宋古画中萃取来的。
这些年,我因为参加各种采风,又到了江西的其他一些地方,赣西或者赣北。我发现每个地方的土里都有着巨大的蕴藏。土的颜色、气息以及从土里生长起来的各种风物与风俗,它们的气质截然不同,或朴素,或豪壮,每每引我以无尽的遐想。
写散文,其实也就是在讲述人与土地的故事。那些写作的冲动和灵感,最初都是这片土地给的。我以前也写过一些关于土的文章,却并没有土地的概念。土地所关乎的,不只是一个特定的空间,它也是一种生命的在场。前几年,我追随红军长征的足迹,在赣粤湘交界处行走了一段时间,当真正用双脚丈量大地时,你会发现它前所未有的辽阔、幽微,到处充满了诱惑。长征是红色题材写作的富矿,有太多感人的故事发生在路上。在寻访的过程中,存在于长征路上的那些客家人的院落蓦地闯入了我的视野。院落原本是用来居住的,可是当它与宏大历史串在一起,它的角色自然就发生了改变。院子里居住的都是些普通人,他们的一生,无外乎在种地挑水砍柴,可是当他们与特殊事件汇合,生命也就有了不同的维度。
前年冬天,我和省里的几位作家来到罗霄山脉下的汤湖采风。对于采风,我骨子里向来有种偏见,认为采风与“采风体”天生具有血缘关系。其实不然,好文章都是采出来的。古人说,有史失而求诸野。采风虽严肃但也极风雅。惠风和畅,清风徐来,春风桃李,风自有一种诚实、浪漫的品质。它们携带着各种时间与日常生活里的气息在田野上自来自去。汤湖的土地上盛产茶。种茶制茶在这里历史悠久,家族式的制茶作坊遍布大小村落。我觉得在汤湖所喝的那杯茶和平时所喝的不一样。尤其是当我看到门前的重重青绿,一片片茶树叶子大隐于深厚磅礴的绿色之中。它们被人采摘下来,又被不同力道的手制作成不同味道的茶。这个过程,正好实现了茶由“自然的”到“人文的”转化。200多年的时间,一部汤湖近现代史其实也就是茶叶出山的历史,面对茶叶的出山,说实话,我的心情是复杂的。写作常常会让我的心陷入纠结与矛盾中,在复杂的关系之间,有时很难做出明确的判断。散文永远是在给自己制造难题,当你处在一种两难境地中,那块土地也许就真的来到了你的足下。后来,我把这段采风经历写成散文《出山》。每写一篇,都像是一段心灵的旅程。当孤身走进历史的田野,常有一种舍身忘己的感觉,天地广大,悠悠古今。这是写散文的苦忧,也是写散文的乐趣。
辽阔的江西大地,总有写不尽的风流。身处文章节义之邦,这里的土地,被墨水和血水浇灌。往日的各种人物与故事涌向笔端,往往让我心潮澎湃。土地作为一种恒常之物,它把那么多的风景与面孔收入囊中。写散文就像是变魔术,它把各种隐身之物变出来,但这种变,并不是无中生有,散文是去遮蔽的,是更深层次的挖掘。散文中,历史并不是过去时。相反,任何历史都处于一个进行时态。今人和古人在特定的心境与环境中心气相通。而各种庸常琐事正是连接历史与现实的通道,散文就是这个通道,它让分散之物互为整体。散的意思也就是不散。散是为了聚神,也是为了聚文章之心。我借助于这个理念,创作了散文《行云》。此文中,我探讨了一个问题,也就是土地与人的关系。土地是无情的,但是人是有情的,人们总希望通过土地对人的标识获得一种自我身份上的认同。南归的辛弃疾如是,我的祖父、父亲如是。其实,任何题材的书写,都不能失了温度,远了人心。土地因为有人的耕种与咏叹而变得愈益温厚,历史因为有人的整理与共情而变得愈益清明。
写散文是一次次灵魂的探险。多数时候,提起笔,中心摇摇,可是大块假我以文章。只要脚步勇敢地迈出去,一个个金灿灿的句子就会从土里冒出来。写文章写的不只是文章,写的也是试错的胆量。人迹罕至处不仅有许多陌生风景,还有被陌生风景所激发出来的惊人创造。最近,我沉浸于赣州福寿沟题材的书写。这条沟福寿千年,它早已不再是一条单纯的下水道,它是古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典范工程。在万物复苏的春天,心里想着有件欢喜的事要做,整个人都热气腾腾。刚起头儿,有的是工夫,有的是希望。在空阔的大地上又多出了一块地,这块地是用来耕作各种奇思妙想的,这些想法在春风春雨中肆意生长,它们总会长出自己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