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范剑鸣

　　那手中的擂杖，那双腿夹住的茶钵，那旋转的手势，是我们熟悉的。当然，这个“我们”限于赣南梅江流域生活过的人。但那身装饰是陌生的：青花布衣，菱角头巾……在21世纪20年代，这已经不是日常生活的装束，而是特殊场合才会出现的表演服。

　　眼下这个场合，当然算是特殊的——小城的新文化馆落成不久，其中的非遗馆别有韵味，吸引了众多游客。在新鲜时尚的现代文明之中，这座非遗馆走向岁月的背面，打开陌生而熟悉的时空，让人们看见过去、看见乡愁。这里有赏心悦目的民间舞蹈与戏剧，巧夺天工的手工三维钢模雕刻、草竹编、根雕与灯彩制作技艺，古韵悠扬的古文说唱，惟妙惟肖的木偶戏，引人入胜的苏区红色戏剧，美味的传统特色食品，宏伟壮观的“祠堂”模型。

　　擂茶，作为非遗项目不算是最特别的。小城坐落在绵江边，而擂茶是西北偏远乡村的习俗，为此小城对擂茶是陌生的。但这种特殊的茶饮在现场制作，在现场推介，在现场品尝，就变得热闹好玩了。何况，那位制作擂茶的客家女子一身表演装束，一边舞动手上的擂木，一边放声歌唱。

　　这是特殊的茶歌。一边擂茶一边唱歌，歌声在茶香中飘荡，在光影明媚的现代化场馆内弥漫，人气聚了起来：“打来红井水，擂制客家茶，远方客人来我家，拉拉家常说说话……”那擂木在茶钵中旋转，像古诗中的胡旋舞，其实这是一项累人的活，手中的劲道和茶钵的吃力，只有制作过擂茶的人才能明白。也许是习惯成自然，总有人愿意把辛劳转变成欢乐，比如山歌，比如茶歌。这位青花布衣的中年妇女，显然就是这样的人。

　　是擂茶好喝，还是茶歌好听，游客一时说不清，也不必分得清。一打听，这位客家女既是小城山歌队的歌手，又是擂茶制作非遗项目的传承人。她叫陈丽华。十年来，她的生活是被擂茶和山歌改变的。

　　陈丽华娘家在瑞金大柏地，后来嫁到叶坪山岐村。丈夫曾宝明是个司机，常年在外跑运输，十年前又到广州从事装修行业。陈丽华也跟着去了广州。两人已在广州购房安家，但陈丽华看到家乡发展得好，就回到了小城，在景区卖起了旅游产品。这时，客家山歌队也在景区红火起来。山歌队是小城有名的山歌手周含笑发起的，学唱的有100多人，核心的十来个成员组建了表演队。陈丽华也加入了歌唱的行列。陈丽华唱山歌不是最好的，但做擂茶却是数一数二的。于是，山歌队表演便加了一个节目，一边制作擂茶一边唱擂茶歌，由此成了山歌队的压轴节目。

　　在客家风俗中，擂茶用来安慰劳作，山歌用来提振精神。在赣江源头，在山水之间，赣南正好迎来了蓬勃发展的时代，正需要这些茶饮和歌声为之助阵，为之鼓劲。陈丽华没有想到，这些“土得掉渣”的擂茶和茶歌，却受到了热烈欢迎。文化节，聚会，红色景区，乡村旅游，农家乐餐馆……青花布衣随着擂茶香气，出现在各种各样的场合，既有义务表演，也有商业演出。在这个欣欣向荣的时代里，陈丽华很高兴找到了自己的舞台。为此，她对擂茶的传承和发展，又多了一个心眼。

　　她太熟悉擂茶了。她从小跟着奶奶耳濡目染，熏陶其间。娘家大柏地紧邻宁都，自然深染梅江风俗，擂茶就是其一。奶奶姓杨，叫杨美莲，当年家在大柏地院溪村罗田。讲起擂茶就喜欢讲起红军，讲起大柏地战斗。奶奶固执地认为，当年就是擂茶喝热了红军的身子，是擂茶帮助红军恢复了信心，是擂茶鼓舞红军取得了胜利。

　　那是1929年的除夕。陈丽华听奶奶说，那天红军来到村子里的时候，他们家刚刚准备好年饭。那一天，奶奶家杀了一头猪，擂好了香喷喷的茶泥，烧好了火，备好了米果。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乡亲们见到了陌生的红军，纷纷逃往深山躲避。著名的大柏地战斗后来载入了史册，载入了领袖的词章。陈丽华当然知道，那红军是朱德与毛泽东率领的红四军，从井冈山下来一路突击，饥寒交迫，而乡民留下的擂茶、米果、猪肉等年夜饭，正是红军最渴望的食物。红军走后，奶奶和乡民回村发现了红军留下的借条。不久，红军真的回到了村子里，在大柏地圩场上摆起了“胜利台”，让乡民前来兑换借条。奶奶当年接过手中的两块银元，惊喜异常。后来红军在瑞金建立了苏维埃，苏区干部下乡进村，帮助老百姓插秧收稻、挑水砍柴，乡亲们总是以擂茶招待，红军就把擂茶叫作“劳动汤”“红军饮料”。

　　通过奶奶，陈丽华知道了擂茶中的“红色基因”。她虽然自小熟悉擂茶，成为非遗传承人之后，还是认真“进修”了一些理论知识，在非遗馆讲解起来，就更加头头是道。这不，在非遗展馆中，陈丽华不但为擂茶打开了歌喉，而且开起了讲座，成为驻场的民俗专家——

　　“据史料记载，客家先民从西晋中原地区开始，历经五次大规模的迁徙，为躲避战乱，在生产劳作中也积累了独特的饮食文化，擂茶就是其中之一……

　　“山高路陡林密，气候潮湿多雨。擂茶具有清热解毒、强身健体之功效，一碗擂茶消除一天疲劳，一碗擂茶清除一身疾病，一碗擂茶让人体魄健壮……

　　“山上的茶叶、田里的生米生姜，洗净以后放入擂钵，利用钵体直条槽纹，再用擂杖沿着钵壁不断地运转磨搓，过不了多久，待擂钵里的原料变成了稠糊的青色浓浆时，冲入滚烫的开水稍加点油盐，这就是最早之味道鲜美香气四溢的擂茶……

　　“擂茶习俗传承久远，至今仍有很多乡镇保留这一习俗，成为待客的重要方式。每逢婚嫁寿诞、乔迁满月、亲朋聚会，必以擂茶相待。一碗擂钵茶，一首请茶歌，彰显客家人的憨厚与淳朴，表达对客人的敬重与热爱……”

　　陈丽华的歌声与讲解，引来了阵阵掌声。这掌声启发了陈丽华的思路。走出了非遗展馆，她就想到应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客家擂茶坊。她注意到，小城以擂茶为名的餐馆不少，但专门传播非遗文化的擂茶坊却没有。她决定自己开办一个，尝试制作真空包装，探索擂茶的保质期，要把擂茶推向更广阔的市场。非常幸运，她得到了丈夫的支持。

　　丈夫前几年也回到了小城。那次从广州回来，正好小城开发了“红井步行街”文旅项目，趁着金秋时节办活动，客家山歌队在红井步行街演唱。丈夫原是前去看热闹的，却被现场演出的剧组看中，临时被请上台表演一个唱赞节目，深受好评。丈夫的文艺才华被激活，从此大受鼓舞，也决定留在家乡开启另一种生活模式，跟着陈丽华加入了客家山歌队。当然，丈夫也就支持了擂茶坊的创业计划。

　　飞速发展的时代，总是会给予人们意想不到的舞台。一年前，小城一家大型红培机构找上门来，邀请陈丽华夫妇到红培机构去“上课”。那是特殊的劳动课——讲解擂茶制作。来自五湖四海的学员，被赣南的擂茶制作吸引。当然，吸引他们的，还是陈丽华的茶歌和讲座。古老的风俗，古老的手艺，在新时代的“追光灯”下，绽放出动人的风采。

　　有时候，学员们在静静地观赏。只见陈丽华手持擂杖，腿夹擂钵，有节奏地舞动擂杖，时而高山流水，时而鸾凤和鸣。不久，学员手捧茶碗，相顾笑饮，主人添满这碗舀那碗，欢声笑语如茶水鼎沸起来。知味之后，学员们却又听到陈丽华开讲了：

　　“擂茶功效奇特，食用方便，可荤可素，可粗可精，加入不同的食材，会有不同的功效。春夏秋冬四季轮回，不同季节加入不同食材，春夏温热常用鱼腥草、艾叶、薄荷等原料防暑祛湿，秋季天干物燥就用菊花、金银花等原料滋阴润肺，冬季寒冷便加入桂皮、胡椒、肉桂子等原料驱寒保暖。也正因如此，擂茶不仅能生津止渴、清凉解暑，还有健脾益胃、清肝明目、养生保健等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