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肖艳平
音乐是人类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它是一个族群、民族在地化的音声表达。在1877年留声机尚未发明前,声音不能复现,音响未被记录,音乐博物馆是我们了解古代音乐文化的重要渠道。在学习中国古代音乐史的贾湖骨笛、河姆渡骨哨、曾侯乙编钟、唐代大曲、宋元杂剧时,厚重的历史总能让人自信满满。鸦片战争爆发后,国人开始以西为师。随着学堂乐歌的推行,中国音乐学子与音乐家哼的是外国调,唱的是外国谱,说的是外国词。在西洋音乐面前,从事中国音乐的音乐家似乎忽然矮了半截。在中国音乐圈,用外国理论表达中国音乐、用外国词来阐释中国音乐已是普遍现象。手边的《响堂:音乐博物馆掠影》是中国艺术研究院张振涛研究员于2022年出版的一部音乐随笔。这是一部中国音乐家以中国式话语、中国式表达,带有中国式情感的学术性随笔文集。
该著共分两部分:一是走进乐器博物馆,二是走近博物馆乐器。文集共收录作者撰写的19篇文辞优美、笔调轻松、思想深邃的文章。
中文“博物馆”是在19世纪中期出现的词汇,也是一个“舶来文化”。“音乐博物馆”“乐器博物馆”等主题馆的名词则是近一二十年才出现的新生事物。这个翻译过来的词汇,生硬呆板,完全不像中国名词中表意与表象相结合的特征。为此,作者以“响堂”一词冠名文集的名称,其中既指家乡的一座小山名字,也含《汉书》中乐器“填乎绮室,列乎深堂”之意。在中国人习惯以“顾名思义”思维理解下,成了一个既有历史维度,又具想象空间,还包含丰富情感内涵的名词。书名是全书基本内容之总概,篇名是统领各文内容的核心。作者不仅在书名上有着细致考量,在篇章命名上也体现中国式文学表达。他写参观布鲁塞尔乐器博物馆的文章是以“于无声处听凤鸣”为名;在看完巴黎音乐城拾音设备后,取了“沉默是金”的题目;在参观完日本浜松市博物馆后,写下了“钟万石可撞”的文章标题。看完外国人的乐器博物馆后,作为中国音乐学家,不论感慨系之或是若有所思,只看标题,满眼都是中国式语言的品评。此外,在内容上,对《资治通鉴》《战国策》《文心雕龙》《古文观止》《聊斋志异》《通典》《乐书》等经典著作的引用,也是其中的亮点,形成了兼具学术性的睿智与浪漫式的抒情的特色文字。
中国传统文化的叙说从来不是生硬的说理,而是擅长寓教于乐的形式,喜欢以故事性阐发道理。在“响堂”中,除了叙述自己的经历,作者还谈了自己的游历故事。他在香港中文大学攻读博士期间,曾有一次解读、展示编钟演奏的实践经历,硬生生地把代表香港大学“孤独的风笛”的“劲头”压了下去。这既是以散文笔调叙说个人有趣经历,更是通过亲身经历的故事说明在中国香港这个中西文化交汇的地方,东西方乐器产生的文化“碰撞”,以及“碰撞”后的最终结果。中国的传统文化表达,不仅长于理性叙述,更擅长感性的立体表达。他说“鼓衣”:“瞅着再也无人缝制的‘衣裳’,好像看到刚刚放下针线活的村姑,红袖掩口,远瞅着斜挎‘鼓衣’腰鼓汉子加入‘社火’行列。那不是‘鼓衣’,是一袭‘天衣’!香风扑面,包裹着余韵渺渺。”文字中有了色彩,有了画面,甚至有了味道。说博物馆教育:“老师把藏在展柜中的乐器拉出来,让木石张嘴,让金石为开,让打了蔫般的非洲鼓滚出生命波涛,让疲软的簧舌颤动,让孩子们活蹦乱跳于节奏之中。于是,孩子活了!乐器活了!博物馆也活了!”文字中说的不仅是活泼场景的现场描述,甚至一系列不重样的动词把读者的心都写“活了”!中国惯有的表达不仅强调文辞优美与表意顺畅,表达的形式还强调文字节奏。作为中国音乐学家的张振涛先生深谙表达之道,文章中出现了各种具有中国式的“韵文”表达。在说观看乐器与触摸乐器的不同时,将之比喻成“瞅着”和“摘一朵”的区别,他说:“瞅它、搬它、挪它、嗅它,上上下下、左右左右、前前后后、里里外外,打量它、测量它、记录它、琢磨它,深度和重度,记录和认知,浸渍有日,嵌在部件和细节中的概念就慢慢出来了”。这种带有重复性且具有明显节律性的表达,不正是中国传统音乐的“垛板”吗?这种喷薄而出的表达,看之顺眼,读之顺口,听之顺耳。
费孝通说:“在我们传统里的极限是模糊不清的‘天下’,国是皇帝之家,界限从来就是不清不楚的,不过是从自己这个中心里推出去的社会势力里的一圈而已。”在“响堂”中,所见之处大量体现出家国之情。作者以回望学习、工作过的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中国乐器陈列室”为起篇副标题,以“那个与生命无数次交汇的地方”为主标题。该文以陈列室的古琴、箜篌、瑟、三弦、坤琵琶、潮州大锣鼓、火不思为线索,叙写了与中国音乐研究所相关的其人其事,他将杨荫浏、曹安和、孔德墉、刘东升、肖兴华等人一一列举。于作者而言,中国乐器陈列室无疑是他作为笙管乐研究专家的起点之“家”,而这本身又是“花了几十年的工夫从全国收集到无数宝藏的第一座‘中国乐器陈列室’”,具有国家象征。作者以“说起来难过,说起来伤心,说起来欲哭无泪、一脸无奈、感慨系之的情结”谈到它。这就是年届七旬的学者以个人经历回望时,这种“不清不楚”的家国情怀使然。这种情怀不是瞬时,而是在整部文集中交织。这种家国界限的“不清不楚”,其实就是一体化,有着这种中国式的家国一体化情感,作者才能在文字中凝结出如此深情的表达与深邃的思考。
一般而言,一本有深度的好书往往具有明确的对象性,一本普及性读物往往具有对象的广泛性。该书从内容上给予音乐学界在乐器学研究领域的思考,对于普通大众而言也是一部看得懂的学术性随笔。从作品表达上,我认为该书不仅为学者,也为一般的音乐爱好者提供了如何以中国视角看音乐,如何以中国的表达方式叙说音乐的范例。
因此,我向大家推荐张振涛先生的《响堂:音乐博物馆掠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