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郭 钦 张一弛 本报全媒体记者 周 颖
10月14日,作家阿来在南昌县文化会展中心分享“文学之于人生的意义”。当日上午,记者在莲花书屋与阿来对谈,听他讲述文学与阅读。
写作需要在大地上行走
阿来出生于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马尔康市,地广人稀,村落人家零星布点在起伏的山间。他热爱行走,在川西北高原用镜头记录下七八百种植物。在他笔下,人和自然不是彼此镶嵌的关系,人好像是原原本本长在自然里的。他的文本总能带来一种确信,从《尘埃落定》的傻子、《随风飘散》的少年格拉到《天火》的巫师多吉、《云中记》的阿巴,主人公们仿佛就该在森林、岩石、沟谷之中生长。
苏童、马伯庸都曾在公开访谈中惊叹阿来对植物学的了解。事实上,他擅长的远不止植物学,社会调查、地方志、文化史、地质学等,都是他进入写作的有效方式。他走遍了阿坝州几万平方公里的土地,掌握了18家藏地土司的家族史,把1989年到1994年的周末用来阅读县志和搜集口述史材料,在电脑上敲下《尘埃落定》的开头。行走西藏后,他把万千气象、对存在和生命的叩问用超拔的意象写进了散文集《大地的阶梯》中。他在北京的资料馆里读了3年藏地史和清代战争史,借助史料自身的磅礴力量钩沉出一部200年部落“融化史”《瞻对》。他梳理历来的藏民族书写,找到了一个叫洛克的夏威夷大学植物学教授,多次往返追寻“洛克线”,在美国的图书馆里读完了洛克的全部笔记,动笔写作一部蕴含本真的《寻找香格里拉》。
大地和书本彼此映照,是资深驴友阿来的行路方式。“研究不光是在案头上,写作有时候是需要在大地上行走的,岑参就走得很远。我读作家的书,肯定要沿着他走过的那些地方用脚步印证。”跟着书本去旅行的阿来,读了卡彭铁尔去了古巴,读了略萨去了秘鲁,读了帕斯和鲁尔福去了墨西哥……
阿来自认不是一个高产的作家。他坦言,自己每年用于写作的时间非常少,“我一般不会每天写,大概每年冬天开始,写到明年3、4月间,因为5月夏天也快到了,心里痒痒的,就坐不下来。春夏秋是适合出行的时候,人生很丰富,干嘛天天趴在桌子上。”
文学发现美,改善不美
阿来主张书写要言之有物。比如,写人,需要写出他的职业特征,写山,要知晓它的岩石构成。树有名,草有名,虫有名,文学首先需要各种职业性的、地方性的、特征性的知识,但不能被其淹没,“文学还有另外一些东西,超越知识,那是情感、思想、强烈的想象力”。
就如《云中记》的诞生。《云中记》书写城市化进程中的乡村,阿来说,《云中记》并不是自己不得不写的书。汶川地震发生后,他只是作为一个“有点儿老的”志愿者参与救援,募集资金帮助重建。书写的念头是突然而至的。2018年5月12日14时28分,和过去十年里每年的此刻一样,成都全城都会拉响默哀警报,所有在路上的汽车都会自发停下来,不约而同加入鸣笛阵列。“当时我在写另一部小说,这部小说已写到一半,直到今天还没有拿起来再写。听到鸣笛,我突然就泪流满面,想起许多周围人的震中及震后经历。半小时后,我平静下来,把正在写的小说关掉,《云中记》的第一行字就出现了。我想起我去过的许多村子,其中一个村子就像书里一样,在震后第5年消失了。我想起那些经历重生的人们,比如一个震后的重组家庭,双方各自怀着沉重记忆,无法真正融合成一个家庭。我开始写《云中记》。”
阿来理解的文学,不是“诗和远方”,而是在身边发现美。文学从一抹时光、一片树叶、一棵树里发现美好,并将美好的瞬间固化下来。文学拥有比较善的动机,对世界诚恳,发现美,改善不美。阿来喜欢蒲松龄和杜甫胜于《红楼梦》。比起极简主义的卡佛,他更喜欢丰腴、元气充沛的约翰·契弗,喜欢他说的“文学是一种大众的幸福事业,大众的幸福事业应该时时存在于我们的良知之处”。
1989年,在“所有年轻人都在写诗”的氛围里,30岁的阿来出版了一本小说集、一本诗歌集。有人说“你真成作家了”,他却被“作家”这个词吓住了:“因为它在我的心目中是曹雪芹,是罗贯中,是托尔斯泰,是海明威,这些名字是闪闪发光的。”
此后30年,阿来的文学世界——从《尘埃落定》《机村史诗》这类近现代的藏地百年史诗,到《瞻对》《格萨尔王》等更恢宏辽远的民族史诗——都显示出与大多数汉语作家迥异的写作风貌与文学关切。
与许多将故乡视作精神源泉的写作者不同,他并不认同故乡先天地能给人滋养。“一个人生在何处,是不能选择的,我们又没有写申请书。你愿意主动去发掘一方土地的价值,发掘到了,它才可能带给你某种滋养。”与之一致地,阿来认为好的地域文学写作,首先要做到不被地方性淹没,也不被某一种文学类型限制,而是要“找到既有地方性,又跟全世界文学有关的、人性共通的一些东西”。
“我们在写作时,确实可以把那些闪闪发光的作家当成一个目标。至于能不能达到?古人说,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文学诉诸情感,亘古未变
在“文学之于人生的意义”讲座开场时,阿来说,文学是一个使我们之所以成为一个文化子民、一个文化传人、一个中国人最重要的情感和知识构成。文学是文化当中最重要的最通俗的一种学问,从它产生的那天起,就是诉诸我们的情感,并基于我们的情感来讲述曾经的生活与历程。
《阿来文学演讲录》里,记录了一则2015年他在四川省中青年作家高级培训班上的讲座内容:他用叙写、抒发、想象力三个词来概括短篇小说,列举了《水电站》《孕妇和牛》《王佛的保命之道》等作品来讲述好的短篇小说的特质。当被记者问及今天看这种观点是否有改变时,阿来坚定地说:“没有!没有改变。因为文学不是今天才出现的。在中国,文学的产生从诗经时代开始,2000多年来,它最基本的那些审美元素和特质,未曾改变。从它诞生那天起,就是这些东西。只不过是外在形式,尤其是在网络时代的外在载体有些变化。这和人一样,深夜当你躺在床上,对你的生命有着本质影响的事情,跟古人躺在床上时面临的问题,是一样的。”
阿来最近的手边书有两种。一种是对中国诗歌的回溯,《杜甫全集》《岑参全集》等,记者见到他的那个早晨,他正在翻《岑参年谱》;另一种是新、旧《唐书》。
访谈最后,记者问阿来,如果拥有一次穿越机会,可以回到过去的任何时刻,他会选择去哪里?
他停下来,细细思考了一会儿。
“如果让我回去,唐朝吧。但我得当个将军,同时会写诗。”
“想做边塞诗人?”
“边塞诗人大多‘级别’不高,诗写得很好,岑参、王昌龄、王维,他们都入幕为掌书记,就是管文书的。我得带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