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家年
我以为真正的爱好读书者,没有不爱读旧书的。每一本书由新入旧的过程,皆是生命里一段时光慢慢积淀探寻自我的过程。我喜欢读笔记,特别是旧笔记,了解古人的情趣,是一种享受。笔记,旧时一种以随笔记录为主的著作体裁,内容大都为记见闻,辨名物,释古语,述史事,写情景。其异名则有随笔、笔谈、杂识、札记等。读历史笔记大致分为:鬼神仙怪类笔记,在魏晋时期十分盛行,是当时笔记的主流,如《博物志》《搜神记》《酉阳杂俎》《阅微草堂笔记》等;历史掌故类笔记,主要记录掌故遗事、民情风俗、人物轶闻和山川景物等,如《隋唐嘉话》《涑水记闻》《归田录》《梦粱录》《南村辍耕录》《菽园杂记》等;考据辨证类笔记,如《封氏闻见记》《资暇集》《梦溪笔谈》《容斋随笔》《日知录》等。
如《世说新语》,刘义庆本来只想把前人趣事逸闻编撰成册,它虽然一度算作小说,但无论是从社会、政治,还是语言、文学的角度,都有极高的价值。它实在算得上常读常新的汉语典籍。“步兵校尉缺,厨中有贮酒数百斛,阮籍乃求为步兵校尉。”区区三句话,写活了一个好酒的狂士。“王子猷尝暂寄人空宅住,便令种竹。或问:‘暂住何烦尔!’王啸咏良久,直指竹曰:‘何可一日无此君?’”雅人深致,跃然纸上。
唐宋元明清的笔记,历朝历代都有人在说掌故,且能说得妙趣横生。当时人称李白有天才俊逸之誉,每与人谈论,“皆成句读,如春葩丽藻,粲于齿牙之下,时人号曰李白粲花之论。”这是王仁裕编撰的《开元天宝遗事》中的描述。魏征“尝取急还奏曰‘人言陛下欲幸山南,在外装束悉了,而竟不行,何因由此消息?’太宗笑曰‘当时实有此心,畏卿嗔,遂停耳。’”这是刘肃的《大唐新语》里赞颂唐太宗从善如流的细节。像《鹤林玉露》《武林旧事》《容斋随笔》,一直到明清的《扬州画舫录》《啸亭杂录》等等史料笔记,也都是掌故丛书,里面是令人目不暇接的逸闻趣事。余怀记述晚明秦淮风月的《板桥杂记》同样如此,文字雅丽,清隽可喜。
笔记所载,多是琐碎片段,但因有闻即记,较官修史籍生动真切,其中不少资料还为正史所不载。笔记也记录了一些传闻不确、考订不严的东西。正式把笔记用于书名的始于北宋的宋祁,著有《笔记》三卷。明人胡应麟将笔记分为“志怪”“传奇”“杂录”“丛谈”“辨订”“箴规”等六类。
明末清初的余怀,写了一本《板桥杂记》。板桥,即江苏南京长板桥。自东向西,过了板桥,就是旧院。杂记中,记雅游,记丽品,记轶事。余怀将见闻写成书,据实记录。时至今日,这书成了难得的史料。如其中所记的:秦淮灯船毕集,“火龙蜿蜒,光耀天地”;夏日,裙屐少年提篮挈盒,高声唱卖:“逼汗草,茉莉花”“市肆精洁异常,香囊云履,名酒佳茶,饧糖小菜,箫管瑟琴,并皆上品”“丁继之扮张驴儿娘,张燕筑扮宾头卢,朱维章扮武大郎,皆妙绝一时”等。这些记载都有助于了解当年秦淮的风俗民情。
事物总是不断变动的,如果当时没有留下记录,不久时过境迁,也就鲜为人知了。所以,爱写笔记的,不妨将最熟悉最感兴趣的,雅俗兼收,巨细不漏,记录其详情,保留其原貌。由于它真实,生命力就强;由于它详细,可读性就大。这样写,现在似乎无用,而将来也许有益。它比起某些流行歌曲、言情小说、武侠影视……可能更持久,也更为有益。
当代有人爱写笔记,写得很好。黄裳在《珠还记幸》中写道:他收到抄去的几十张纸片,是他多年收集的名人墨迹,其中有梁漱溟、胡风、吴晗、钱钟书、杨绛、郭沫若、朱自清、茅盾、马叙伦、许寿裳等人的。这些不仅是精美的书法作品,而且是珍贵的历史资料。他将收集的资料娓娓道来,使人爱读,读了可以拓宽视野,增长见识。极受读者欢迎的巴金的《随想录》,也算是笔记的一种吧。笔记当然不如长篇巨著宏阔浩繁。不过,大有大的用处,小也有小的用处。若干年后,这些笔记兴许比长篇巨著更有意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