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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课本,我的江西

  石钟山下的夜舟

  □ 刘 华

  宋元丰七年(1084年),苏东坡经江州盘桓数日,去看望被贬为监筠州(今高安)盐酒税的弟弟苏辙,相聚之后,返程又流连江州,与长子苏迈一起游览湖口那座临水耸立的石钟山,彼时,其子即将赴任德兴尉。

  看看这一家子跟江西的情缘!万年县有个苏桥村,据说苏桥苏氏乃苏迈一脉,苏迈之孙苏峤经商路过与德兴相邻的此地,见山环水绕,映带分明,地脉钟灵,大有旺气,毅然择址开基于斯。到得而今,能够证明历史的遗存,除了人,就是石头,比如,古井的井圈,功德碑和墓碑。苏东坡的后人便搬来两块明清墓碑,让我辨认。我却更愿意辨认村人围观墓碑的专注表情。想当年,48岁的苏东坡在考察石钟山缘何以“钟”命名、钟鼓不绝的噌吰之声究竟怎样生成时,也是这般模样、这般神色吧?

  苏东坡很是较真。跟北魏地理学家郦道元较真,跟当过江州刺史的唐代诗人李渤较真,声称郦说“人常疑之”,而李说“余尤疑之”,哪怕寺僧使人叩击石壁,“余固笑而不信也”。端的怎样,他索性带着儿子,“以小舟夜泊绝壁之下”,经“徐而察之”,终于发现噌吰之声“则山下皆石穴罅,不知其浅深,微波入焉,涵澹澎湃而为此也”。他在著名的《石钟山记》里,记录了自己的质疑、自己亲临其境的考察,从而启迪人们:凡事要亲自见闻,不可主观臆断。

  他的深入探究,简直就是探险!要知道,六月正是南方的汛期,而鄱阳湖和长江的相交之处,风大流急,浪高水深;泛舟夜幕里的绝壁之下,更有“大石侧立千尺,如猛兽奇鬼,森然欲搏人”,何况“大声发于水上”,甚至令“舟人大恐”。然而,非亲自踏勘,焉能获得真相?我牢牢记住了石钟山下的那只夜舟。

  长期以来,每到湖口,必访石钟山。然而,怀着朝圣的心情,却是走马观花,一次匆匆,记不清次数的太匆匆,参观石钟山变成访问湖口的仪式。是的,在“信息爆炸”的时代,今人还会把绝壁之下的小舟、把苏东坡的倡导太当一回事吗?

  进入新世纪后的连续几年间,下雨好像成了稀罕事,伏旱、秋旱连春旱,旱象环生。那一阵子,我经常下乡,驱车奔走在连绵起伏的丘陵间,对干旱的感受尤其强烈。最让我震撼的是,某个春天去湖口,经鄱阳湖大桥,竟见烟波浩淼的鄱阳湖居然一马平川,惟有一条窄窄的河沟尚珍藏着湖的记忆、湖的梦想,所有的船只都瑟缩在河沟里,所有的鱼鳍都躲藏在劫难的阴影里。湖口诗人雁飞有句道:“雨哪里去了/鄱阳湖落寞着,胸怀苍凉/鱼,已无家可归……”可惜,我当时没有带相机,未能拍下那场景。我一直为此懊恼不已。

  罕见的干涸,也把一个美丽且诗意的千古之谜彻底戳穿了,它的谜底袒露无遗。苏东坡亲临湖上考察,以事实告知人们噌吰之声怎样生成。可是,明清时期有人又提出异议,认为石钟山“全山皆空,如钟覆地,故得钟名”。究竟若何,如今大可以西装革履信步走进往昔的龙宫从容勘察了!我来去匆匆,想必湖口人应该看清了石钟山的本来面目。

  果然,有走进溶洞的游客这样描述道:站在石钟山底下的溶洞前,正如《石钟山记》所描绘的那样……十几个溶洞互相连通,各种险石林立,钻进洞穴20多米以后漆黑一片,充满鱼腥味,而且洞径愈行愈小。经千百年来的湖水冲刷,溶洞里大多淤满了泥沙,在一块绝壁上还留存着江西巡抚蔡士英镌刻的“玉壁铃宫”4个大字……

  我对此耿耿于心,在搜集鄱阳湖旱情信息的同时,通过收藏的高中语文课本,重温被孩子画有许多记号的《石钟山记》。我试图借助古人和今人的文字,想象那些溶洞该是怎样的“猛兽奇鬼”。

  旱象超出了我的想象。后来的冬天,我专程前往鄱阳湖,拍下了蜿蜒在淤泥中的“千眼桥”、遗落在沙滩上的鞋山,接着,泛舟绝壁之下,拍下了夕照里的石钟山。不,我拍的是山脚处并排的溶洞,那一道道裂罅,像石钟山的趾骨,像某种巨型古生物的遗骸……

  听说,历史上每到枯水季节,那些溶洞大多会显露出来,但像如今这样连年完全裸露的情况,却是少见。想来也是。要不然,怎会有关于石钟山的众说纷纭?怎会有苏东坡跟郦道元、跟李渤的笔墨官司?怎会有某些后人对苏东坡的不服?

  在新世纪的暖色光照里,我本可以离船上岸,走进溶洞,去嗅嗅其中的鱼腥是否有白鲟和江豚的气息。立于船头,我看得清楚,山脚处露出的河床,虽窄,却干爽,连接着溶洞,下船甚至不必脱鞋。然而,一个愣怔之后,居然放弃了下船念头。

  苏东坡赢了!

  可是,倘若苏东坡的在天之灵得知,今人下船登岸在溶洞里高声判自己最终得胜,他是欢喜呢还是忧伤?《石钟山记》本是一篇蕴有哲理的游记,进入新世纪后,随着气候变得无常,它竟然意外获得了生态文学的意义,作者应该庆幸呢还是沮丧?

  大自然有谜,才神奇,才神秘,才叫人敬畏或者膜拜,钟情以至于探索不止。这是重读《石钟山记》启示我的。

  天人无间文公山

  □ 吴 辉

  “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这首《观书有感(其一)》可谓中小学语文课本中的“常客”,作者朱熹大家也很熟悉。

  朱熹,江西婺源人,是我国南宋时期著名的理学家、思想家、哲学家、教育家、诗人,儒学集大成者。

  乙未清明前夕,天气晴朗,春风拂面。我与昔日同窗友好一行八人,来到位于婺源县西部的文公山。

  文公山原名“九老芙蓉山”,是朱熹祖墓所在地。朱熹逝世9年后,宋宁宗谥朱熹为“文公”,故世称朱文公。后人遂将“九老芙蓉山”改称“文公山”。

  进得山来,左手边立一柴门,门楣上书“半亩方塘”,此四字即出自朱熹《观书有感(其一)》中“半亩方塘一鉴开”之句。此处未见方塘,当然也没有“天光云影共徘徊”。路边倒是有一条小渠,溪流潺潺,光影斑斑,水中石子历历可辨,水草随波赋形,左右摇曳,如美女腰肢舞动,生出十分春色。

  沿渠有一条青石板铺就的小路,缘山坡往上伸展,时陡时缓,蜿蜒曲折,通向静谧的山林和幽深的岁月,也通向朱熹恢宏的理学殿堂,把后人与文公的思想紧紧相连。

  青石表面光洁,棱角圆润,千百年来不知见证了多少朝圣者的脚步。几根春笋从青石板之间的缝隙里钻了出来,长到一尺多高,仿佛为了加入朝圣者的队伍在路边等待了几个昼夜。虽然历经千年风霜,沧海巨变,每一块石板依然坚硬结实,就像古老的中国文化精神那样坚韧而厚重,而这些头顶绿叶的新笋又像是每个文化周期中都会冒出的鲜活思想,给古老的中国文化带来勃勃生机。

  山中空气清新温润,几个深呼吸,大量的芬多精吸入肺腑,人顿时觉得内外通透,灵魂为之洗净,污浊为之尽除,精神为之振奋。阳光努力穿透密密匝匝的丛林,斑斑点点,疏疏落落,洒在青石、树干、草丛、青苔和落叶上。在这十万亩天然阔叶林里,一切明亮而安静。视野所及,或树、或草、或花、或水、或石……每一物皆其本初之模样。人移步,景换形,而时光却好像停滞在原处,贪恋秀色,不愿前行。山下公路上偶尔驶过的汽车,把外界的喧嚣带到森林腹地,转瞬间引擎发出的声波就被吸收得干干净净。所谓喧闹,不过是林边的匆匆过客,隐蔽、清静才是这里的永恒。

  拾级而上,半路上有一亭屋,是为“积庆亭”。亭者,停也。古代的亭子,一般都是供路人或游客遮风避雨、驻足小憩之所,有“十里一长亭,五里一短亭”之说。积庆亭的功用与其他亭台并无二致,不同之处在于其取名“积庆”。《易经》曰:“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可见,朱熹也认为,为人处世的精髓是向善,多积钱不如多积德,做大官不如做大贤。积庆亭的进出口门额上分别题写着“流荫先灵”和“积庆后昆”,相传是朱熹回家扫墓离别时对朱家子弟的赠言。这8个字的确切解释暂不得而知,在我看来,这8个字正好印证了朱熹为人处世之道,其大意应该是:为人多多行善积德,可以让故去的先人得到尊重,也可以让自己的后代得到福佑。

  据称,在积庆亭边,曾经有一块石碑,上面刻着“枯枝败叶,不得挪动”的字样。有人说,从这块立于清乾隆二十七年(1762年)的石碑可以看出当时的人们对文公山的重视程度。其实,这块石碑不仅仅表明了时人对文公山的重视,更表达了他们对朱熹“天人无间”思想的重视。

  朱熹主张正确处理人与自然的关系,认为仁者爱人,且爱天地万物。其理论依据是“天人本只一理”,“天之生物,有有血气知觉者,人兽是也;有无血气知觉者而但有生气者,草木是也;有生气已绝而但有形质臭味者,枯槁是也。是虽其分之殊,而其理则未尝不同”。自然万物与人一样,有其独特的内在价值,人对物也要将心比心,人的道德情感和道德关怀不仅要推己及人,而且要推己及自然、及万物。只有尊重、爱护自然万物,包括“枯枝败叶”,才能实现人与自然万物和谐共生。保持人与自然万物之间的平衡,“中和在我,天人无间,而天地之所以位,万物之所以育”。

  可惜,曾经有一段时间,大自然的“源头活水”越来越少了,“天光云影共徘徊”的美景也越来越稀罕了。不久前,世界自然保护联盟更新的濒危物种红色名录显示,长江特有物种白鲟已经灭绝,长江鲟野外灭绝。生态的悲剧一再上演。幸好,今天的人懂得了“流荫先灵”“积庆后昆”和“天人无间”的道理,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发展理念深入人心,生态文明建设得到高度重视。“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尊重万物、爱护自然的“积善之国”,未来当然也“必有余庆”。

  “知行常相须,如目无足不行,足无目不见。”朱熹不仅是“流荫先灵”“积庆后昆”“天人无间”思想的提倡者,而且是其实践者。1993年版《婺源县志》载,南宋淳熙三年(1176年),朱熹首次回故乡扫墓时,在祖墓周围栽下了24株杉树,寓意“二十四孝”。如今,800多年过去了,杉树现存16棵,棵棵参天,树身巨粗,需3人以上才能合抱。据传,有人偷砍了一棵,建了一栋房子,木料还没有用完。

  每一棵巨杉就像朱子的思想,古老而又生机勃勃;又像阅尽世事沧桑的老者,淡然而又平和安详。千百年来,这片杉群就像一块绿色屏障,挡住外界的繁忙与喧嚣,给朱熹的祖墓带来阴凉与宁静。如今,文公山又成了国家4A级旅游景区,为当地居民带来福祉。这实在是对“流荫先灵”“积庆后昆”“天人无间”思想的最好注解。

  十个字,一条河

  □ 王晓莉

  很多年前,与一群人专程去星子县(今九江庐山市)栗里村,拜访陶渊明故里。当时颇年轻,年轻的意思其实就是不懂许多东西质地的好坏。有时是将好认作坏,将坏当了好。有时则纯粹就是懵懂,视而不见。我在栗里走一圈,只依稀记得村里路有点泥泞,猪在泥里打滚。同行的人也许就陶公渊明也聊了数句,我却无印象。我不是第一次犯这种身在某处,却无缘某处的错误。但对伟大诗人生活的村庄,我留得的记忆竟然如此之少,其实是因为那时还不懂陶渊明。

  对陶渊明的认识,最初都来自从前做学生时,于课本上学到、老师一字字讲解过、我背过的那些句子:“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作为少年,我于字面理解它们,作为知识我记住它们。知识这件事小看不得。知识就是不一定当年就能发芽的种子。它潜伏在那里,等到人越活越老,某种机缘巧合之下,它便冒出头来,突然开口,突然复活,突然动人。这时候它由“知识”这偏硬性的东西,已质变而为柔软的、可滋养心灵的生之感悟。种子经过生长,终究开出了花——就是那样一种变化。就如陶诗,感谢当年于中小学课本中汲取的那些基本营养。这些营养且在时间里发酵,且有自身经历与逐年变更的心绪,也逐渐加入。叫我像只趋光的蛾,飞向叫做“陶渊明”的那盏灯。一年年,《陶渊明集》成为书架上最容易取到的那本,对陶渊明研究颇有心得的顾随先生的书也一本本收齐。在或者遇事,心里不痛快时,或者并未遇事,就只是闲坐时光,读过的陶诗,一句句会浮上心头。“气变悟时易,不眠知夕永”“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他说得是呢,都是中年后我获的常理与常识。“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这几句,不知道多少人在引用。而我每次看到,依然是又读一遍,心想,这就是珠玑之字。无人比他透彻了。

  我突然就有些懂了他,突然就知道了他的不得了。他的许多诗句,字面看,连小学生也懂,这也是在中小学课本中能够读到的原因。若是艰深晦涩,则难以选入课本。这一点,陶渊明有点像其诗妇孺皆懂的白居易。但陶的诗歌深沉,更为深不见底。人们读陶诗,有点像潜水者潜到500米,发现1000米还在等他。至于能否去到,全凭他的水性。“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识字的中国人,没读过这十个字的可能不多。就像不知道“父母在,不远游”“养不教,父之过”这些话的不多一样。然而,三个字的这些话都是作为祖训存在着,块块矗立的石头一样。唯有陶渊明这十个字,却成了一条长河,流动不歇,是活的,且是在生长的。不仅是一般人如我,越读陶诗越兴起迷惑之思与探索之勇。顾随先生研究陶诗40年之后,也还是说,“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中的“悠然”二字,是谜。千古之谜。顾随对于陶渊明与杜甫这两位中国伟大诗人的评析,真知灼见与真性情俱在。他的嫡亲弟子叶嘉莹先生,也是读陶透彻,她曾说千古以来写孤独形象写得最好的就是陶渊明,她由此引申到陶渊明的精神境界就是,“纵使世上无知音,又有什么可悲伤”。所以,我看到,每个后来的中国人都到这十个字、这一条河边来取自己那或多或少的一瓢饮。我的这一瓢,有时是到陶诗中直接接取,有时则就是去饮苏轼、梁启超、朱光潜、顾随等所取的那一瓢。我听他们分析这瓢“陶”水的质地、性情,这水单纯的莹澈与丰富的内涵。从他们取用的一瓢“陶”水里,我丰富我自己的那一瓢。而每个人又将自己的那一份,作为一条支流,汇入这“十个字”长河。就像长江与汉江与赣江,也像长江与其身边某条不知名小河,汇在一起,才是生生不息之道。

  陶渊明是怎么把仅仅十个字就变成一条长河的呢?菊花、篱笆、南山,全是物,物象,它们都是实的。合在一起,也还是一幅画,一幅实景。却又在漫长的时间里,在中国人情感的发酵库里,慢慢地,它成了精神与象征。有人说,这十个字里,有中国人从前的田园,又有人说,这也是现代中国人难以回去的田园。于是,通过吟读这十字,人们于心灵上回到回不去的田园。

  极复杂的人生况味,却凝结于极平白的字里。琥珀、蚌珠,以及陶诗,一切结晶的东西都是这样,看似简单,光却由晶体四方发出。人们于每个角度都可接收到光,为光炫目。若以质地论,陶渊明的日常生活并非丝绸,也并非一块柔软的白棉布。它的质地是粗麻,棕褐色,与大地颜色趋同。手感粗粝,却取材天然。回归故里后,他自己种豆,清晨“理荒秽”,夜月起时,荷锄而归。他要靠田地收成养家。收成却总是不太好。他有酒瘾,几乎天天喝点小酒,顾随先生说:“凡抱有寂寞心的人皆好酒。”我读到这一句,泪都要下来。顾随并非随口一说,他与陶公渊明,是隔了千年的知己(附带说一句,顾随论陶,洋洋几千言,与陶渊明诗歌一样,也是字字珠玑。我不能做个“抄书党”,否则我会全抄写于此)。陶渊明和邻居把酒话桑麻,也不是社会调查式的了解与观察,他之关心天气与收成,与今夏身居城市火炉的我们关心每日天气预报一样,是因为与己有关得太密近。因为切身。

  切身,就必须真实。陶渊明是低平的真实。我用“低平”,不用“卑微”,因为我愈来愈觉得陶渊明这样的人,他对个体之微的体察比谁都清醒,但他内心却无尊卑之别。他是如水一般处“低”,与周围人持“平”。而且他似乎并不像其他众多文人诗客一般,需要一个漫长的修炼过程,要经历挫败、纠结,要不停磨刻自我,不停取舍,而后,才获得某种修正,某种终成正果。一个“终”字,有何其多的一言难尽。而陶公渊明,却几乎天生如此,天然如此。如玉原生,如玉无价。他以田园入诗,终又在诗歌里,存留下中国人共有的另一个更恒久、更广袤的田园。

  十个字,一条河。一条言有尽意无穷的河。

  寻亭记

  □ 温 凡

  我在找一座亭。

  这座亭既没有出过汉高祖刘邦这样级别的亭长,也没有经历过唐风宋雨的缠绵缱绻,我甚至无法描述它的年代和模样,因为它在每个人的心里都有着不同的存在形态。

  这座亭有一个浪漫的称谓——牡丹亭。

  一

  牡丹亭是有灵魂的。

  数百年前,临川人汤显祖以一部惊世作品让牡丹亭成了一个特定的文化符号。如果要选亭长,汤显祖自然当之无愧,并且可以始终保持连选连任。

  汤显祖的祖地在抚州市文昌里,一个能够集中展示临川文化的物理空间,至今还有为数不少的历史古建筑群。对于古建筑,我有着异乎寻常的兴趣,曾无数次地在文昌里和老城区之间穿行,其间很多次都会想到“汤亭长”的一次搬家往事。

  424年前,大约是一个秋风送爽的季节,辞去浙江遂昌县令回到家乡赋闲的汤显祖搬了一次家,从文昌里汤家山搬到了老城区刚落成的新居,一向喜欢玉茗花的汤显祖给新居命名为“玉茗堂”,想必少不了在后院里种上几株玉茗花。

  喜迁新居自然是人生一大喜事,但放眼历史,最多只是一件私人事务,根本无法留下丝毫痕迹,除非还有另外一件大事要在新居里发生。

  对于中国乃至世界的戏曲界而言,确实有大事发生。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出版的《中国大百科全书·戏曲·曲艺卷》汤显祖条目中,能找到这样一段平实的记录:明万历二十六年(1598年)……秋天,从临川东郊文昌里迁居城内沙井巷。著名的玉茗堂和清远楼就在这里,传奇《牡丹亭还魂记》也在此时完成。

  《牡丹亭还魂记》就是传唱至今、被列入我国四大古典戏曲之一的《牡丹亭》。而牡丹亭,因其丰富的文化内涵,成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承载物之一。

  二

  在一个有着五千年悠久历史的文明古国,亭并不仅仅只是一个普通而简单的建筑物。

  我们知道,从最初供旅人休憩而设立的“十里一长亭、五里一短亭”,到后来成为园林中观赏性建筑的“满园亭榭都参遍”,再到文学艺术作品中用以情感寄托的“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景致,亭的概念变得愈发模糊,已经不是那个具体的亭,而是一种文化,一种形象,是抽象的亭。我曾经读到一篇文章,其中有这样的表述:它(亭)所要表达的不是那个亭的形象,而是那个亭所具备的意蕴,已经深入到人心中的那种中国古典文化的意蕴。以有限的具象表达无限的情感,亭子的精神价值也得以被最具哲理冥思的中国古代文人不断发掘。因此,在中国文化和历史发展的过程中,围绕亭子积淀了丰富的精神意蕴,“亭子”的形象逐渐成了一种文化的符号与象征。

  牡丹亭正是这种意向最贴切的体现。

  我接触的第一座牡丹亭在大余县。20余年前,作为一名刚入职不久的媒体人,接到了第一个独立采访任务,前往有着“世界钨都”美誉的大余了解尾砂利用情况。采访结束后,当地宣传部的同志带着我顺道去了牡丹亭公园,并介绍说《牡丹亭》的创作灵感就源自于此。《牡丹亭》的故事自然早就知晓,但第一次和故事里的场景这么近距离地接触,看着公园里那个并不精美的亭子,很是感慨。

  之后,随着工作岗位的调动,从赣州到南昌,再到抚州,其间还曾应邀至浙江遂昌参加汤显祖纪念活动,我都在有意识地寻找,一座座各具风格的牡丹亭,是不是都传递着相同的文化意味,是不是都有着一个共同的灵魂。

  承载着《牡丹亭》这个感天动地爱情故事的亭子早已从《临川四梦》中走出,化作一个个看得见摸得着的实物,遍布神州大地,还跨越万水千山,从东半球到西半球,在英格兰南部小镇斯特拉特福镇落地生根,无言地演绎着来自东方的浪漫传奇。

  对了,这个小镇也有一位名动世界的戏剧大师,他和汤显祖在同一年去世,名叫威廉·莎士比亚。

  小镇并不大,只有2万余人,但每年有150余万来自世界各地的游人光顾。牡丹亭就在该镇罗瑟街的绿地花园内,距离莎翁诞生地步行仅约10分钟。亭子的所有构件,包括每一块石头、每一根木头、每一片瓦,都是从抚州运至英国,承载着最纯粹的中国文化元素。

  这座牡丹亭,已然化身为一位文化使者。

  三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这是汤显祖在《牡丹亭》开篇的一段文字。时年48岁的“汤亭长”借此毫不遮掩地告诉全世界,他要讲一个至情唯美的爱情故事。

  美是属于全人类的。四百多年过去,这段被赋予了超越生死的浪漫“至情”,依旧有着穿透时空的力量。

  打开高中课本,我们能够读到这样一段文字:“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再一次读着这段唯美的文字,伴随着脑海中一幕幕闪现的画面,我放下了心中的执念。

  我们终其一生的寻找,其实不就在自己的心里吗?

  《牡丹亭》中最具代表性也流传最广的唱词《游园》走进了课本。

  “亭长”汤显祖则从课本里走了出来,徜徉在某个城市的某座亭子里,诗意地栖息。

  书院文化与精神面相

  □ 王 芸

  “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亡赖,溪头卧剥莲蓬。”“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语文课本中,辛弃疾的三首词作:《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清平乐·村居》《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均以平实语写乡村景,却能在寥寥数语间生动描摹出人物情态,以平淡语句写出奇崛意境,其中不乏朗朗上口的词句传诵后世。

  《清平乐·村居》仿佛一幅村景速写图,茅屋前,小溪旁,葱郁青草在微风中轻摇,一家五口闲适地安于画面中,虽是乡野村居极寻常一幕,却也是许多人心中的理想生活。

  除了写乡村之景、物、人,辛弃疾亦有气势沉雄、音韵铿锵的词作,字里行间,隐隐激荡刀剑铮鸣之音。辛弃疾半生坚持北伐,反对南宋“偏安”,不被朝廷信任,而不得不敛志隐居于赣地乡间。曾在江西担任安抚使的他,在上饶带湖修筑了庄园,与家人闲居于此。带湖的湖光山影间留下了他的身影,想必也留下了他壮志难酬的喟叹。

  1188年,大雪飘飞,山林染白,呵气成雾,辛弃疾与陈亮大步走进铅山县鹅湖山北麓的鹅湖书院,两人腰间的佩剑发出清脆的撞击声,热血在身体里奔涌,他们为抗金复国的壮志而来。在寂静的书院里,两人促膝而谈,握杯而歌,悲怀而叹,“长歌相答,极论世事”,痛快淋漓地抒发一腔抗金复国的壮志,和大业难以实施的悲愤。他们苦等十天,朱熹没有应约而来,两人只得遗憾作别。

  次日,走在归途的辛弃疾,内心忽然翻涌起如滔如浪的一腔情绪,不禁调转脚步追赶陈亮。追至鹭鸶林中,雪淤污泥深,他颓然驻足。内心积郁难消的辛弃疾,独自到方村饮酒,夜深人醉之际,忽听得一脉清亮的笛音穿透沉沉夜色。这清音催动他的满腹愁绪,遂提笔写下《贺新郎·把酒长亭说》:“问谁使、君来愁绝?铸就而今相思错,料当初、费尽人间铁。长夜笛,莫吹裂。”一腔滚烫的英雄泪,随笛音抛洒。

  小小的鹅湖书院,发生过两次足以载入史册的“英豪之会”。另一次发生在距此13年前。

  1175年初夏,鹅湖书院一改平日的幽寂,院墙外树影依稀的山道上,走来衣袂飘飘的身影,他们是朱熹、吕祖谦、陆九龄、陆九渊。继他们而来的,还有一群前来观战的当地学者、士人、官员。明代郑以伟在《游鹅湖及诸洞记》一文谈及这次聚会,“会者百人。云雾聚,一何盛也”。辩论的召集人是吕祖谦,意在调和朱熹“理学”和陆九渊“心学”之间的理论分歧,使两人的哲学观点“会归于一”。

  “论及教人”,朱熹秉持“格物致知”的观点,主张多读书,多观察事物,穷尽事物之理,趋近真知,并在实践的基础上求抵真知。而陆九龄、陆九渊两兄弟,坚持从“心即理”出发,认为首要的是体认本心,心明则万事万物的道理自然贯通,不必多读书,也不必忙于考察外界事物,内观自心,去除心之尘蔽,就可以通晓事理,养心神最为重要……双方各执己见,互不相让。辩论虽然没有实现“会归于一”,却开书院会讲之先河,在中国哲学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页。

  越过800余年时光,已经定格在历史册页上的这场“鹅湖之会”,双方为自认的真理而辩的慷慨陈词已消散风中,但辩论所散发的理性光芒至今照彻后世学人。

  鹅湖书院几毁几建,看过意气风发,看过慷慨悲歌,仿佛一个沉静的老者伫立在原地,任时光飞渡。至今,书院内还保留明、清两代的十余块古碑,记录着关于书院的历历往事、点点片段。缓步行走在书院深处,浏览墙壁上描画的《鹅湖论辩》一幕,先哲们树立起的“以天下为己任”的知识分子身影,依然感召着后人。

  中国历史上有书院7000余座,仅江西一省就有千余座,书院文化构成其深厚历史文化底蕴的重要一脉。

  萌芽于唐,蓬勃于宋、明、清三朝的书院文化,是中国教育史上的特有图景,涵盖哲学、教育、历史、地理、经济、管理、文学、美学、伦理学、建筑、文物、图书馆学等众多学科,之中积淀有中华文化与传统精髓。江西的白鹿洞书院,因理学家、教育家朱熹在此讲学并制定了办学条规与宗旨而知名,与岳麓书院、嵩阳书院、应天书院并称中国古代四大书院,且被誉为“中国第一书院”。

  白鹿洞书院,始建于唐,初为唐代诗人李渤兄弟隐修读书之地。南唐时期,李氏朝廷在白鹿洞建立学馆,称之为“庐山国学”。北宋理学盛行,“庐山国学”改名“白鹿洞书院”。朱熹为南康(今九江庐山市)郡守时,重建院宇,在此讲学。书院鼎盛时,来此学习的生员达数百人,朱熹严格按照孔孟的儒家教育规范办学,拟定《白鹿洞规》《白鹿洞书院教条》,清晰诠释了他所主张的“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等教育思想,将节义、信诺、求真务实的理念植入一代代文人志士的精神骨骼中。

  有着尊儒重教传统的赣人,家国情怀深厚,遇挫折险境,却又多选择安适自处隐居山野,以修身正心为要,所谓“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陶渊明《饮酒(其五)》),久居赣地的辛弃疾,亦“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寄情山水又心系家国的他们,坚韧自守,心中坦荡,形成了特有的精神面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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