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马雨山
长篇小说《本巴》是刘亮程出版于2022年的最新作品。他提及小说的存在依据,是小孙女放在他手上的一袋“没有”的盐。
《本巴》是刘亮程写给童年的史诗。童年的眼光是天真而笃定的,愿意相信世上“没有”的事物;史诗的流传则仰赖于一代又一代的说唱者,通过他们的讲述,史诗方能持续生长,创造出“没有”的、不存于世的另一种真实。因此,可以说《本巴》是一个关于“没有”的故事。
这既体现在小说之中,又体现在小说之外。小说虽然是以蒙古族英雄史诗《江格尔》为背景展开,但就像每一代说唱者江格尔齐一样,作家希望为我们讲述的是史诗中“没有”的部分,是他身为“新一代江格尔齐”的重新创造。在江格尔齐的说唱中,本巴国是一个没有衰老和死亡的人间天堂,“那里碧草连天,打马走过辽阔平坦的草原,瓶中水都不会洒落一滴”。那里的人永远活在25岁的青春里,现实中无法追回的时间,在本巴世界中成为可感可触、可以骑马前往的具象存在。起初,本巴国的人们都选择生活在身强力壮、明媚娇艳的青春年华里,但随着一句又一句的诗行掉落在草原上,衰老、病痛和死亡如夜间的海潮,隐匿而轻柔地步步紧逼,人们开始老去,开始明白永恒的青春只是个清脆的梦。而在故事的最后,英雄洪古尔从老年回到了童年,他的弟弟赫兰则回到了念念不忘的故乡——形似宝瓶的母腹。
《本巴》前三章的名称分别是搬家、迷藏、做梦,这些都是我们童年时最为熟悉的游戏。在这个“没有”的故事里,刘亮程将看似对立的两组存在,首尾相连,织成没有起始也没有终点的圆环,童年和衰老、降生和死亡、梦境和现实……如同草原上的转场和迁徙,万物往返不歇,时间停驻于此。纯真的游戏将我们送回陌生的童年,重新学习另一种认识世界的方式,看见无尽的圆环,去相信相信的力量,去追寻心中的梦想。“当我们认真生活时,便没有什么是不真实的。”
故乡,是文学作品的经典话题之一。学者王德威在《原乡神话的追逐者》一文中如此写道:“故乡之成为‘故乡’,亦必须透露出似近实远、既亲且疏的浪漫想象魅力。”在《本巴》中,故乡既是被迫离开的本巴草原,更是那形似宝瓶的母腹。本巴,在藏语里即意为宝瓶,象征着人与万物的母腹。万物降生,被迫离开故乡,曾经隐约听到的梦境成为缠绕周身的现实,安乐无虞的母腹却变成了一个遥远的梦。梦和现实不断轮转,唯一不变的,是我们与故乡的距离。“在无尽的睡着醒来里,我们都在回乡”,本巴是来处也是归处,旅途从此开始,也将从此结束,轮回不止,亦如史诗的说唱。
小说中的英雄江格尔,因为身体的疼痛和疲累,认出了梦境与现实的差异。他从睡梦中清醒过来,意识到本巴并不存在。本巴和生活在其中的人们,都仰赖于说唱者的讲述,只要说唱是连贯的,他们的生活就将一直向前,当说唱停止时,他们便开始做梦。在梦中,史诗中的人物终于觉悟,跨越轮回的边界,降生为现实世界中的说唱者齐。本巴国的人,既在人世说唱史诗,又在史诗中被说唱出来,同时活在两个世界里,于是梦和现实不再是泾渭分明、彼此错过的两个世界,而是并存于此的真实。只要你愿意相信,那么只需一个念头,便能穿梭两处,重回没有边际的世界。
小孙女放在作家手中那袋“没有”的盐,是我们逐步远去的童年,也是传唱不衰的史诗。文学是无中生有的魔法,在我们无路可退的时候,文学的语言是充满力量的。那些押韵的诗歌里的英雄故事,将在每个人心中明亮起来。文学里的真实是不朽的,它在我们的心中显现,指引我们,滋养我们,帮助我们驱散眼前的黑暗,让现实变得如梦般洁净,熠熠生辉。
本巴,是回不去的母腹,是意料之外的梦醒。但在梦醒之后,我们依然可以认真做梦,紧握手中那袋“没有”的盐,跋涉在无尽的回乡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