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唐咏梅

　　读《呼兰河传》，不时想起萧红的身世，她的寂寞漂泊，她孤单的童年和生命里暖阳般的童年后花园。

　　她天真，童心里盛开花朵。她用尽生命讴歌光明、刚健、力量和美。“是凡在太阳底下的，都健康的、漂亮的，拍一拍连大树都会响，叫一叫就是站在对面的土墙都会回答的。”

　　她天性爱自由。生命勃发，本能地在后花园自由生长，为她飘零的一生打下过健康结实的底子。后园那“一扇窗”——碾磨坊的破窗子，园里园外，分成了两个世界了。园外，是冯歪嘴子等穷人饥寒交迫的世界；园里，是尚有温饱、衣食无忧的世界，但也是整个家族不可逆转地颓败下去的世界。

　　但是从外面看起来，那窗子实在好看，开花的开花，结果的结果。满窗是黄瓜了。夏天，美的，充满诗意的表象；冬天，透风，进雪，现实祼露，彻骨严寒。窗外，磨坊里的水盆被冻住了，瓦房的房盖也透着青天；窗内，“我”家里的炉火正烧得通红，一开门就热气扑脸。在她成长的乱世东北，穷人与有钱人的世界，形成鲜明对比。

　　猛醒以后，她舍弃腐烂世界，在追求真理、爱和自由的这条路上，一路向前。面对疾病与心灵苦难，她料到自己的早死，她的心是不甘的。她以诗意、天真、好奇、眷恋，挣扎着，控诉着，闻着呼兰河湿凉水汽，完成她生命的绝响。

　　重重压迫下，卑微生命被“物”化——有如瓦砾草木，无知无觉；事实上，还不如“物”！小团圆媳妇的婆婆理直气壮地说：“养鸡可比养小孩金贵。”她（他）的被损害，被凌辱，被剥夺，无声无息，似乎没有任何价值。但是不然。萧红为他们立了传，也是为自己不屈抗争、悲情一生，留下深深印痕。她以身为柴薪，点燃寒冰。她的死是响亮的，她为中国新女性留下一曲不屈抗争的命运交响乐章。

　　小团圆媳妇的死，不是无价值的消亡：她死之后，不是把老胡家的“大孙子媳妇”吓跑了吗？十八岁的萧红，不顾一切，冲破家庭罗网和封建旧势力枷锁，赴京求学，来到无立锥之地的地方，也是被现实逼出一条新路。

　　她奋斗不屈而短暂的一生，唤醒无数受压迫的女性的生命意识、自我意识，引导后来者寻找新路，摆脱桎梏，争取自由，奔向新生。

　　《呼兰河传》揭示了众多“看客”角色，书中却找不出一个可恨的“敌人”。“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按照几千年来的习惯而思索，而生活，圆溜溜的。若是有点棱角，有点“旁逸斜出”，“不像个团圆媳妇”“哪像个好姑娘”，都成了刀子，而且都是“出于好心”，也没想害你。小团圆媳妇的性格、身体、行事都不合“规矩”，必须掐头去尾，接受“礼教”标准的裁剪，方为“有用”。结果呢？婆婆“不得已”一番修理整治，还没来得及把她整得“像”个团圆媳妇，她被众人无情的手“送回老家”去了——她受虐待苦痛时，到死仍在呼喊老家，没能找到回家的路。

　　小团圆媳妇的死，似乎是必然的，是绝大多数“小团圆媳妇们”的寻常结局。萧红的心是淌血的。幼年的她，曾亲见惨剧发生，她从中看到了自己的悲剧命运。

　　她勇敢地以先驱者的脚步赴汤蹈火。她以无畏出走，丢掉旧家庭庇护，越过人生危险的“烂泥潭”，教给新女性尊严与爱，为后来者指明前进方向。在萧红逝世71年后的今天，有无数前行者以血肉之躯填埋过这口“烂泥潭”。这使我为萧红与《呼兰河传》洒下热泪的同时，不由得升起永久的怀念与由衷的敬意。

　　“我以我血荐轩辕”，她追随鲁迅先生，以生命作出有意识地反抗。她不屈不挠的一生，实践着理想：死，要死在抗争的路上，方死得其所。

　　她走的时候，是不是特别想吃一口小葱拌豆腐？是不是特别想尝一尝小鸡炖蘑菇？热气腾腾的，鲜香欲滴的，东北老家的味道。她当年逃离的“苦境”，她毅然决然将自己连根拔起的那个烂泥坑，亦是如此顽固地藏在她的记忆里，她温暖的亲情，她味蕾的故乡。

　　《呼兰河传》是一个含泪的微笑，一串凄婉的歌谣，一曲唱给生命的挽歌。

　　那生命的灯盏，不幸地在漂流在半路上熄灭了。寂寞的浅水湾，不可忘却的纪念——永远的萧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