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童梦宁 凌 瀚
引子：
蓝冠噪鹛最早是由法国传教士A.Riviere于1919年在婺源采集到标本，之后消失了数十年，直到2000年5月在婺源县境内再现踪迹。目前全球可知的分布范围仅该县及周边，种群数量250余只，被世界自然保护联盟（IUCN）评定为极度濒危物种，有“鸟中大熊猫”之称，系江西的“生态名片”，也是中国特有鸟种、国家一级重点保护野生动物，与大熊猫、亚洲象等珍稀野生动物一同被列入国家“十四五”期间抢救性保护的48种极度濒危物种。
通常每年4月至7月，蓝冠噪鹛沿着乐安河畔在婺源县境内繁殖，但其他时间里，它们的行踪一直是个谜。人们至今不清楚，7月底前后，它们为何“拖家带口”集体消失？它们去向何方？
目前婺源县有十余个村及相关场所是蓝冠噪鹛的繁殖地，其中曹门村的种群最活跃，数量最稳定，今年突破50只，呈现多年来少有的“鸟丁”兴旺景象。
一
晨曦微露，古树掩映中的婺源县太白镇曹门村，仿佛有一根指挥棒轻轻一挥，万千鸟儿纵情鸣唱，整个村落便成了欢乐的海洋。栖息在村中心两株古樟树上的“鸟中大熊猫”——蓝冠噪鹛（也称黄喉噪鹛、靛冠噪鹛），鸟鸣声格外悦耳动听，或婉转细腻，或温柔娇滴，如清风拂面，给盛夏增添了凉爽而灵动的气息。
那两株古樟树龄超过300年，枝繁叶茂，浓荫覆地，远远望去，团团如盖，像撑开的两柄巨伞。这“巨伞”自然成了鸟儿们天然的“屋场”，虬曲的枝干和茂密的树叶间藏着无数鸟儿的“家”，其中就“住”着蓝冠噪鹛。
与古樟紧邻的是吴新爱的家。古樟伸展的枝叶直抵她家屋背二楼、三楼阳台和窗台。站在阳台或窗前，能真切地看到满树的鸟儿。因此，她家成了观赏、拍摄“鸟中大熊猫”的最佳场所。
对47岁的吴新爱来说，这些叽叽喳喳的精灵各有各的可爱。她知道蓝冠噪鹛是“稀世之宝”。通常每年4月至7月，它们会飞到屋后的大樟树上筑巢繁殖，和她做“邻居”。这些尊贵的“邻居”一来，四面八方的鸟友也如约而至，她家就热闹起来，这令她多少有些兴奋。但她更清楚，这段时间是这些“邻居”繁殖的关键时期，因此，她的心里又莫名多了一份责任。
6月底，一个炎热的中午，我们来到吴新爱家，她正在烧饭。在锅碗瓢勺的忙碌中，她跟我们聊起了她的“邻居”。突然，一阵急促的鸟鸣声传来，她扔下锅铲，抄起一根竹竿风一般跑向二楼阳台。只见古樟枝杈间，两只八哥 “哇－哇－”叫着，“恶狠狠”地逼近一个鸟巢。那是蓝冠噪鹛的巢。巢里两只蓝冠噪鹛雏鸟细嫩的叫声里透着惊恐，一只蓝冠噪鹛成鸟一边紧护鸟巢，一边冲着“来犯之敌”大声地“示威”。成鸟、雏鸟齐声鸣叫，一声高过一声，犹如发送求救信号。顷刻间，在附近觅食的20余只蓝冠噪鹛火速“回营”，绕着那两只八哥盘旋，拼命嘶吼，最终逼退了“敌人”。
直到雏鸟安静下来，吴新爱长长松了一口气，看了看手里的竹竿，笑了。包括蓝冠噪鹛和八哥在内，栖息在这两棵古樟的鸟儿大概有十余种，它们各有各的营巢区，通常情况下互不侵犯。有时，八哥、松鸦等体形较大的鸟儿发现仅一只或两只蓝冠噪鹛留守看“家”护巢，便会发起“挑衅”，张牙舞爪地欲侵占人家的营巢区，甚至攻击雏鸟。“还好今天‘援兵’赶得及时。”她如释重负地说。
吴新爱与蓝冠噪鹛相处了数十年，对它们的声音特别敏感，能在众鸟齐鸣中精准听出它们的声音，还能辨别声音是发自雄鸟还是雌鸟，甚至能判断它们当时状态是求偶、抱窝、喂雏还是遇险。她说，蓝冠噪鹛雄鸟和雌鸟在外形上没有什么明显区别，但叫声不同，如雄鸟叫声“嘀呴－嘀呴－”，清脆悦耳；雌鸟叫声“嘀儿－嘀儿－”，尾音拖长。“刚才雄鸟、雌鸟都叫得又急促又尖细，我就觉得不对劲。”
每年蓝冠噪鹛归来繁殖的4个月里，吴新爱几乎足不出村。一方面，她要守在家里为鸟友提供观鸟服务，更重要的是要保护她的“邻居”们。每一位鸟友到来，她都会给他们“科普”蓝冠噪鹛的生活习性，以及文明观鸟的要求。她每天楼上楼下地盯着两棵古樟，从各个角度打量，重点留意蓝冠噪鹛的营巢区。“除了八哥、松鸦等体型比较大的鸟会时不时地欺负它们，更危险的是松鼠、老鹰、蛇，这些是蓝冠噪鹛最可怕的‘敌人’。”作为“好邻居”兼“保护神”，碰到危险，她就会敲打竹竿，帮这些精灵赶走“敌人”。
著名鸟类学专家、《中国鸟类野外手册》作者之一、中国科学院动物研究所原研究员何芬奇教授说，蓝冠噪鹛自身柔弱，种群小，常常会被其他动物欺负，它们的蛋或雏鸟有时会被松鼠、老鹰、蛇等天敌吞食。所幸它们很聪明，在繁殖期会进村安家，傍着村民生活。有人做伴，可以震慑天敌，减少伤亡。这或许正是这种弱小而神秘的鸟种摆脱灭绝命运的秘笈。
二
在曹门村，家家户户房前屋后、古树周边及河畔，蔬菜成畦、果树成荫。不过，仔细打量，我们发现这些蔬菜、果树长势有些异常：一畦畦蔬菜虫迹斑斑；一株株枇杷树、李树、桃树枝叶葱郁，而枝头果实多数破损、残缺。
村民们说，这些是为自己种的，其实更是为蓝冠噪鹛种的。蓝冠噪鹛喜食昆虫、蚯蚓，“口粮”匮乏时，也会啄食枇杷、李子、桃子等。这些果树就是它们的“果盘”，破损、残缺的果实基本上是它们吃剩的。蔬菜长虫则是因为大家习惯吃天然生长的蔬菜，从不施农药。不施农药的蔬菜易生菜虫，而菜虫是蓝冠噪鹛的“美食”，一菜“两用”，村民们乐见蔬菜长虫。“我们过的是‘有机’生活，所以蓝冠噪鹛在我们这里可以‘生存无患、吃食无忧’。”
62岁的村民汪小珠告诉我们，大概10年前，她和老伴将河畔一处荒地开垦成菜园，种上各种时令蔬菜。每年春夏时节，满园蔬菜生机勃勃，菜叶、菜梗上卧着肥胖的菜虫，吸引成群蓝冠噪鹛前来“加餐”。
每天清晨，汪小珠都要去打理菜园，可她不直接进入菜园，而是站在园外看“风景”。菜园里总有蓝冠噪鹛在尽情啄虫、撒欢。“看它们吃虫真是太有意思了。”汪小珠说，“你们不知道，它们见到虫子有多开心、多活泼。”
待这些“不速之客”吃得尽兴了，汪小珠推门入园，淘气的精灵们才群起飞散，“但它们也不飞远，停在菜园边的一棵老树上，欢蹦跳跃地看我干活，给我唱歌”。
汪小珠还常常挖一些带有蚯蚓的肥土培入菜地，“要是菜虫不够吃了，它们会在土里找蚯蚓吃”。
和多数村庄一样，曹门村的青壮年农民大多进城务工，劳动力不足，很多菜地被撂荒。菜地荒芜意味着蓝冠噪鹛的“口粮”减少，“口粮”不足，这些娇贵的鸟儿以后可能就不回来了。
大概从2015年起，在县里、镇里引导下，曹门村村委会在蓝冠噪鹛的活动范围内流转了100余亩撂荒土地，按蓝冠噪鹛的“口味”种上了枇杷、李子、桃子等果树，周边池塘种上了荷花，还鼓励村民在房前屋后空地种蔬菜，绿化美化农村人居环境的同时，给蓝冠噪鹛储备足够的食物。
蓝冠噪鹛为什么喜欢在古树上筑巢呢？江西农业大学林学院教授张微微解释，古树不只为蓝冠噪鹛提供了足够的活动空间和良好的隐蔽条件，古树上还寄生了大量的树姜等植物，树姜的根、茎又滋生出密密麻麻的虫子，为蓝冠噪鹛提供了窝边“美食”。
树姜是一味中药，具有一定的经济价值。近年来，一些外来人员进村，盗采树姜，引起村民警觉。村民们意识到，若树姜被扒光，寄生的虫子就会减少。为保住蓝冠噪鹛的窝边“美食”，他们自发巡护。张微微教授说，古树本身就是一个生物多样性较丰富的小生境，能为蓝冠噪鹛等鸟儿提供丰富的食物，同时这些鸟儿也帮古树清除害虫，让古树“延年益寿”。“盗采会对古树生境造成严重的破坏。曹门村老乡们的环保意识确实了不起。”
三
在曹门村乡亲的记忆里，早在2000年之前，每逢春夏时节，蓝冠噪鹛就会出现在村里的古树上。只是那时大家都叫不出它们的名字，更不清楚这种长相酷似画眉鸟的精灵，竟是濒临灭绝的“鸟中大熊猫”。不管是从前的寂寂无闻还是今天的声名远扬，这些精灵总喜欢“黏着”曹门的村民，而村民对它们也是一如既往地“不打扰、不伤害”。
因蓝冠噪鹛年年春夏归来繁殖、栖息，曹门村知名度越来越大，加上自身的原生态资源及红色旅游资源，曹门村的老百姓吃上了“生态饭”“旅游饭”，吴新爱等20余户村民开办了观鸟驿站或民宿。
每年春夏时节，随着蓝冠噪鹛的到来，鸟友们便闻风而至，他们蹲守在村民们开办的观鸟驿站里，用“长枪短炮”记录蓝冠噪鹛求偶、筑巢、觅食、暖雏、喂雏、嬉戏等不同生活场景。吴新爱给我们看她的微信朋友圈，情侣啄羽、母子亲吻、集体喂雏、振翅戏水……“这些都是鸟友拍的，他们常常会分享给我。”
吴新爱家中有5间接待房，日接待约10人。蓝冠噪鹛繁殖季节，常常“一房难求”。她家楼房旁边有一间平房，屋顶与楼房的二楼阳台齐平。家人曾计划在平房顶上搭建三四间简易房，这会带来一笔可观的收入。起初，吴新爱有些心动。但她通过多年观察，发现蓝冠噪鹛进进出出习惯低空飞行，她家平房屋顶上的空间是它们的“生命通道”。屋顶空间若加盖简易房，势必破坏这条通道。没有了通道，她的“邻居”们还能找到“家”吗？她说服家人，打消了这个念头。
在农村，做寿、嫁娶是大喜事，按传统风俗须放鞭炮庆贺。这些年，为了不打扰蓝冠噪鹛，曹门村形成了一条不成文的“村规”：村中嫁娶喜事尽量避开4月至7月这个时段，遇做寿等其他喜事，村民们一律不放鞭炮。
何芬奇及程松林等学者在论文《婺源靛冠噪鹛生物学初探》提出：“迄今所记录到的繁殖地都是开放型的，并非为某个繁殖群专用。而婺源靛冠噪鹛（即蓝冠噪鹛）各繁殖群体也会出于多种原因，对繁殖地的利用进行重新整合。显性原因如其繁殖地在上年或当年遭受人为干扰，致使其离去或于次年不再回归，另寻他地繁殖……”
曹门村乡亲并不关心论文，也不清楚何教授等专家的阐述，但在他们朴素的认知中，对蓝冠噪鹛最好的保护，就是尽力维持其繁殖地的原生态环境，尽力保护其生存空间。对它们不打扰、不伤害，它们才年年如期归来。
几十载春去秋来，曹门村一直是蓝冠噪鹛亲切、温暖的“老家”。
根据何芬奇、程松林、张微微等专家的监测及研究，今年婺源县境内的蓝冠噪鹛种群分布总体稳定，其中曹门村的种群有所增加。吴新爱及持续多年协助何芬奇等鸟类学专家跟踪监测蓝冠噪鹛的资深鸟友郑迎春提供的监测数据显示，今年仅吴新爱家门口的蓝冠噪鹛数量达51只，其中成鸟34只、亚成鸟17只。这些亚成鸟都是今年新育出的“曹门新生代”。
何芬奇持续20余年在婺源监测、研究蓝冠噪鹛，曹门村是他每年必到访的一个繁殖地。他说，吴新爱等村民多年来主动、自觉保护蓝冠噪鹛，依托地利之便，常态化观察它们的栖息状态，掌握了大量的鸟情基础数据，有助于专家进一步对它们进行研究，同时激发了公众爱鸟护鸟意识，值得敬重。
江西是生物多样性最丰富、生态质量最好的省份之一，凭借优渥的生态环境和多种保护举措，切实践行中国作出的庄严承诺“在发展中保护，在保护中发展，共建万物和谐的美丽家园”“有效扭转生物多样性丧失，共同守护地球家园”，孕育了丰富的生物多样性，让赣鄱大地宛如一座生物“宝库”，呈现出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美好画卷，各地涌现出保护生物多样性的感人故事不胜枚举，曹门村仅是其中一个典范。
大暑已至,长夏将尽，蓝冠噪鹛正陆续辞别婺源“老家”，向另一个“家园”迁徙。那是一处什么样的秘境呢？一定如婺源一样有美好的青绿、有美好的人心。
可爱的精灵，明年再见。
（本文所配图片均为蓝冠噪鹛，由沈锦潮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