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 颖
诺兰试图用电影解释人类最杰出的物理学家的头脑和选择,于是有了《奥本海默》;在此之前,智利作家本哈明·拉巴图特已经尝试过用文学解释同一件事了,于是我们读到了《当我们不再理解世界》。
《当我们不再理解世界》是一部基于真实事件的虚构作品,这本薄薄的小册子以几个短篇的形式,讲述了化学家弗里茨·哈伯、天才数学家格罗滕迪克和望月新一、物理学家卡尔·史瓦西以及量子力学界的天才们德布罗意、海森堡和薛定谔的故事。
当绝大多数的传记作者都在一退再退,试图隐藏自己,尽力客观、节制地还原书写对象的一生和生活经历时,该书走了一条相反的路。它模糊了传记、小说、历史纪实、回忆录的边界,以一种修辞的、丝毫不避讳虚构的叙事策略,用精简但极富感染力的文学语言,试图向普通人解释:那些最迷人的头脑如何迈过荒原,探索和应对宇宙之问;那些人类最高贵的灵魂如何思索人类共同体的幸福,并承担凝望深渊的苦难;又是如何同身体、疾病、疯狂、时间殊死搏斗的。这当然是对人物传记的重构。
我们将迎面撞见怎样惊心动魄的心灵?
在本书开篇《普鲁士蓝》中,弗里茨·哈伯从空气中将氮气提炼了出来,他在一夜之间解决了引发全球性饥荒的肥料短缺问题,因而获得了诺贝尔化学奖。但也是哈伯,在一战后被列为战犯,他开启的人类历史上第一场毒气攻击让1500名法国士兵瞬间死去,身体连同马厩里的牛、鸡、虫子一道变成黑色;他还成了二战中德国毒气袭击新战法的创造者。他写信给妻子,说自己“感到了一种难以忍受的内疚”,但并不是因为他在这么多人的死亡中直接或间接地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而是他担心自己“改变了地球的自然平衡,世界的未来将属于植物”。人性才是摆在所有天才创造的“0”前面并赋予其价值的那个“1”。天才一旦在惊人的禀赋中迷失自我,悲剧、疯狂和失序便接踵而至。
很少有一本文学书籍,这样不遗余力地释放着物理学和数学的魅力,并将科学的奇幻感、宇宙的辽阔感越过学科的障碍传递给普通读者。德军中尉卡尔·史瓦西在俄国前线指挥着一支炮兵部队,他第一个在战壕里把广义相对论的精确解算了出来,寄给了阿尔伯特·爱因斯坦。只要物质被压缩到一个足够小的空间里,任何物体都可以生成奇点,奇点位于时间两端,连接着过去和未来。史瓦西预言的黑洞,“可以把空间像纸一样揉皱了,像熄灭烛火一样熄灭时间,任何物理力或自然法则都不能让它们幸免”。这位天文学家、物理学家、数学家从小痴迷光,28岁成为德国最年轻的大学教授,仿佛被时间追赶般,他一生惊人地发表了120篇科学文章,直到饱受天疱疮、急性坏死溃疡性龈炎困扰,被宣告无法医治,他活跃的头脑依然一往无前地催促着溃烂的身体写作。“我常背叛天空,我的兴趣从未局限于月球之外、太空中的那些事物,而是顺着从那儿织起的那一条条线,滑向了人类灵魂更黑暗的区域,我们必须为那里送去科学的新光。”这是《史瓦西奇点》一篇为我们摹状的一颗睿智纯粹的灵魂,卡尔·史瓦西看见了战争和人性的残酷,企图探寻“人心的奇点”。
本书还刻画了关心更普遍意义的全人类的明天的数学家格罗滕迪克,讲述了物理学家海森堡的自我挣扎……作者试图探讨科学带来的飞升与坠落,试图表达人类世界的道德困惑,有时比科学的困惑更无解。
本书的愉悦阅读过程令我不止一次地想起茨威格的《人类群星闪耀时》。茨威格熟稔历史,更热衷于当戏剧家。他灵魂深处令自身血热的部分,是人类历史这具鲜活尸体上披覆的庞大而矛盾的文学浪漫气血。为此,他血脉偾张地书写历史必然性背后的偶然。与《人类群星闪耀时》相一致的是,在内容上,《当我们不再理解世界》也关注那些影响人类社会或思想进程的人;在文学价值观上,它亦拥抱虚构的力量;在文学技法上,它大胆运用文学想象力为抽象的历史枝干一笔笔添上叶片及其纹理。对于书写者而言,这无疑是一段冒险的想象之旅。作者在历史事件的间隙填充了大量虚构的细节,这些虚构削弱了文本的真实性,却让阅读生动起来。那些或令人生畏或令人肃然起敬的灵魂,因而也越发血肉丰盈。
在电影《奥本海默》里,奥本海默告诉爱因斯坦:“当我带着这些计算来找你时,我们认为我们可能会引发连锁反应,从而摧毁整个世界……我相信我们做到了。”为社会进步和人类发展而奋斗的理想主义者,在创造奇迹后,哀戚地发现自己也可能毁灭世界。在这一维度上,本哈明·拉巴图特和诺兰做的是同一件事,用艺术解释科学,为那些凝望宇宙的人赋诗。
不对。文学并不着力于“解释”,它以迷人的表达呈现灵魂的高贵与冷漠、摹状生命的广袤与人性的复杂,带给我们的回味却是无穷尽的。期待我们身处的时代、我们深爱的脚下的这片土地,总能孕育出多一些凝望宇宙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