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伯勇
读了长篇小说《长河之灯》,我有精神同道之感。因为书中的人物,其性格情感,其命运,所置身的历史文化河流,与我是相通的;对历史文化心灵的发掘与再认识,我们是相近的。这是一部植根于赣南土地、接通赣南文化河流的蕴藉之作。
作者生于20世纪70年代,可作品内容涵盖了20世纪20年代至今的百年沧桑,可见他是个富有历史意识、在创作中追求历史感和文化底蕴的作家,而且这种“历史意识”与现实主义文学相通,与人性和人文关怀相通。这样的文学之路,不会忽略和遮蔽一些人物“根性”,致使人物光环化虚假化,因而,作者没有对赣南本土真实的生活、真实的人及其命运隐而不见,它们恰恰是与今天这块土地生活的人们丝丝相连的。
《长河之灯》力图写出历史进程——历史视野中普通人的喜怒哀乐的心灵世界,这跟当今继续奋斗的赣南人心息相通,现代赣南人的心灵锻造是离不开这种精神资源的,这就需要良知——对良知的坚守,需要长时间发掘、体察并理解这块土地的变化,需要在新的历史年代作出深沉而厚重的文学表达。
范剑鸣想写出与脚下这块土地及人心联系得更紧、更接地气的作品,《长河之灯》就是他跨出的一步。他克服了年龄的障碍,把笔触伸向岁月的腠理,当然这不是凭空想象的,而是顺着家史切入,探知了昨天的乡村和人。他经常接触亲人们或乡亲们所谈到的这百年历史——百年历史变与不变的人心。小说思想艺术的敏感点是与时代的人心、人的情感命运对接,当然也与含辛茹苦的祖先对接。他在诗集《向万物致敬》中写道:“锣鼓之音的变化,八仙灯的阵法/奔流的木排,江边对歌的村妇/风雨中的渡船,沙滩边调皮的鱼群/——永远会有新鲜的记忆/仿佛它们隐藏在岁月中,就为了供给/家宴后的一次次精神会餐/仿佛故乡,每逢佳节/都可以得到更新”(《和父亲说起一些消逝的事物》),他的思绪和意象凝聚着,一部更为宏大的心灵史写作呼之欲出,现在《长河之灯》把这些“沉默的音符”和“隐藏在岁月中”的赣南精灵,进行了伤感哀怜而富有敬意的表达,于是就获得了“更新”的意义。
灯花这个善良坚韧的乡村女人是小说的发现。《长河之灯》所直面的“根”就是善良与坚韧,它是乡土生活和乡村百姓的融汇,是我们生活和人心的潜流,但它又是软弱的。小说叙写了百年世事的沧桑演变、乡村的巨大变迁,始终把住了善良与坚韧是不变之所在。作家的情愫跃然纸上,而不仅仅是一曲乡愁的吟唱。
《长河之灯》在叙写人物时反对套路化的结构,以乡村百姓不息的生命生活追求为主线,展示百年赣南农民所遭逢的历史际遇,以及最内在而隐秘的精神支撑。20世纪30年代,赣南的乡村和人群分为两个阵营,它强化了那个年代赣南客家的姓氏争斗,写出了在两个阵营的名义下,赣南乡村生活这种迁延已久的或现(外在行为)或隐(内在心理)的文化现象,在这样的文化情境中,以灯花为代表的善良坚韧的文化之花更显珍贵。
整部作品都在写“变”,生活场景的变化、人的变化和人心的变化,可也有不变的东西,那就是善良和宽容,这些都植根于我们的文化传统。或者说,从文化传统中总结的经验,被普通人用来应对动荡变化的世情。换言之,以灯花为代表的乡村人在面对时世的、家庭的、个人的遭遇的时候,他们始终选择并坚持了善良和宽容,把善良和宽容当作家庭和做人处世的底色,这正是他们承担艰难困苦的精神力量,他们的顽强和坚守由此而来。作品指出家族或家庭一个杰出人物的出现,正是以无数默默无闻的普通人作铺垫的,而这部作品就是为后者立传——展现这一幕幕沉默的风景,乡土生存和发展的心灵力量。这是作者的发现,也是作者的呼唤。
我欣赏这个书名。岁月的长河,血脉的长河,灯花既是生命之源,也是精神之灯。灯花是一个缠过小脚,命运曲折的乡村女人,书中所展开的一切都直接或间接与她有关。她的命运就是赣南乡土的命运。灯花既是一个乡村物象,“有财把灯罩轻轻按在灯盏上,火光更加亮堂起来。油灯边突然出现了一名女子,像早逝的母亲,又像是一位姑娘……一朵硕大的灯花在火焰中绽放……”“人们说灯花开有客来,你不在的日子,我一天一天数着日子,剪着灯花……”,也给人以连接传统、寄托希望的想象。何况“后记”这样慨叹:灯花与人世关联,“灯花,成为一种消逝的时光,它与人类的命运相怜相敬”。自然,“灯花”二字附丽着一个作家的诗情,这种诗情是激荡的,也是沉郁的。
灯花及其一家子是作者重点叙写的人物。《长河之灯》浓墨重笔写了灯花一家的建房梦,农民只要稍稍宽裕就想建房,第一是改善生活,第二是体现自己的价值——自己作为家族衍续中的一环做出了光宗耀祖的事业,而房子是看得见摸得着而且“长存”的。这是当事人努力奋斗并让后人铭记的见证。这固然是乡村生活的真实一面,但在作品里,“建房”的漫长过程又是灯花把善良和坚韧贯彻始终的过程,也就是刻画灯花的过程。在灯花内心,她对建房的执着更有着继承先夫的遗愿,更是她美好品质的开花结果。老屋和建房“能像围墙一样,借助水泥,能够坚持着站起来,挺下去”,这不只是物质的建房,而是借建房来传导一种精神价值或力量。